沧海 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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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书号:1895 | 更新时间:2016/10/5 |
攻守 | |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听叫声,大吃一惊,闪⾝让过掷来瓦片。便听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噴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击中沈舟虚,却击中一名明军炮手。 那蒙面人怒极,转过⾝来,眼露凶光,但瞧见⾕缜,却是一愣。 ⾕缜一纵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忽见他眼神变化,心头顿时一动,隐约明⽩什么。 忽然间,那蒙面人瞳子深处泛起一抹笑意。⾕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子下蹲,形影骤失。 ⾕缜又惊又喜,虚张声势,大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却见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此外别说是人,半片⾐角也无。 ⾕缜心中一叠声叫起苦来,正想转⾝下楼,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喝道:“不许动。”⾕缜苦笑道:“动不得,动不得。”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缜肩井酸⿇,被来人扣住,扭转过来,定眼一瞧,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狠狠瞪着他,气哼哼地道:“不久不久,半点儿也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一堑,长一智,点了⾕缜几处大⽳,才拾起那鸟铳,喝道:“下去!”抓住⾕缜,纵到楼下,带到沈舟虚⾝前,才开解他的⽳道,⾼叫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说着扑扑两脚,踹在⾕缜膝后,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缜才一跪下,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缜才被踹倒,复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缜扯起嗓子⾼叫一声:“站我前面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都没庇眼。” 这话恶毒万分,众官兵哄然闪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错⾝,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语。 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挥起老拳,狠揍这小子一顿,忽听沈舟虚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仗,再来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缜,顺势踢他两脚,⾕缜人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说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这一仗真的能胜么?”沈舟虚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我军心,立斩不饶。” ⾕缜道:“岂敢岂敢,依我看来,玩弄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但说到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脸⾊一变,喝道:“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缜,按倒在地,一人子套刀来,方要砍下,沈舟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缜,笑道:“这么说,你有取胜的法子?” ⾕缜左脸贴地,兀自笑道:“兵形⽔势,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不过我有一个点子,让你平添几分胜算。”沈舟虚道:“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 “只饶命不行!”⾕缜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虚目光转厉,重重哼了一声,那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砍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勾镰的內力、樊⽟谦的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谦不及细想,举便挑,尖挑中镰⾝,巨镰嗖地一跳,重又扫向陆渐。 他上劲力惊人,曾两挑飞两只铜狮,一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劲至镰上,金勾镰虎口顿热,铁链几乎脫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回巨镰,只觉喉间发甜,眼冒金星,尚未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陆渐便已明了,不待惊诧,一股烈风扑面而至,却是樊⽟谦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此时无法可想,但求保命,索便依那巨镰之,横推竖勾,不料嗡的一声,竟将樊⽟谦的尖勾住。 樊⽟谦又吃一惊,但他上自生奇劲。陆渐勾住尖,便觉痛⿇之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昏厥。 半昏半醒间,陆渐心苗之上,生发出一种怪异念头,金勾镰的巨镰加上樊⽟谦的长,勾连一处,俨然变成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往今来之所无。 这奇感来逝如电,陆渐不觉头脑一清,霎时间,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如何运用,各种念头如电光石火,连绵闪现。于是乎,陆渐因那长振之势,将镰刀轻轻拨了一拨。 樊⽟谦的“半分”以画圆,故而上劲力生生不息,无坚不摧。哪知陆渐这一拨,非但没有遏制劲,反而施加奇巧內劲,引得长画圆越来越快,霎时间快了数倍,势如一条活龙,在樊⽟谦掌心头摇摆尾,跳跃出。 一时间,樊⽟谦面⾊由⽩变红,由红变紫,蓦地一声嗡鸣,震耳聋,樊⽟谦长离手,被陆渐夺了过去。 樊⽟谦丢了家伙,只吓得傻了,两眼瞪直,忘了进退。忽见铜瓜锤一言不发,绕到陆渐⾝后,挥锤击落。樊⽟谦大惊,方要喝止,却见长、巨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古怪的兵刃,凌空一旋,尾扫中来锤,那上樊⽟谦余劲未消,被陆渐略加引导,势道倍增。铜瓜锤虎口剧痛,大锤嗖地脫手,又被陆渐夺了过去。 “你***。”铜瓜锤怒叫一声,将余下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的、镰、锤彼此勾连,弯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来锤轻轻巧巧挂在其中。 不过两个照面,点钢丢了,铜瓜锤丢了锤,金勾镰瞧在眼里,手忙脚,不噤将链子一拽,想要夺回巨镰自保。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制,纠不清。金勾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胜,当即持链一抖一送,将那四股大力,顺着铁链传将过去。饶是金勾镰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同时抵挡樊⽟谦的劲、铜瓜锤的锤劲,乃至于自⾝的回拽之力,便觉口一痛,如遭重锤,才想松开铁链,忽又觉手中一虚,抬眼望去,只见铜锤、长満天飞舞,向他扫来。 金勾镰惊得魂飞魄散,勉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腾挪间,忽觉左冰凉,不由得嘶声惨叫,两眼瞪圆,带着那杆穿而过的长,踉跄数步,仰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勾镰,忽惊忽喜,恍如梦幻,斜眼一瞧,樊⽟谦、铜瓜锤正死死盯着自己,脸⾊煞⽩,眼中流露出畏惧之⾊。 陆渐昅一口气,有意做出凶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谦生平所恃,唯有法,长一失,顿时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视一眼,蓦地转过⾝子,拔腿便跑。 这一着倒是出乎陆渐意料,正想追与不追,忽听倭军哄然呼,转眼望去,倭人旗帜,赫然揷上外郭。陆渐大吃一惊,猛然想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头一急,纵⾝掠出,直奔外郭。 才奔数步,忽听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倭军应着锣声,顿时起了一阵动。 敢情这锣声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苦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端的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上方有令,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纷纷刹住退势,东瞧西看,又奔城头。不料才冲上去,锣声再响,众倭人不辨真伪,复又转⾝下城。谁知鼓声又起,催促前进,但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晕头转向,气吁吁,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陆渐心中奇怪极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顾,蓦地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挎战鼓,在阵里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人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实,从头盔里挣将出来,左右招摇。陆渐虽处铁⾎场战,见这情形,也是莞尔。 这“倭寇”不是别人,正是“听几”薛耳,他善听音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进退号令,便牢记在心,偷换了倭袍,提了锣鼓,混⼊倭人阵中。 兵法有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锣之类,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鼓锣好比军队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闹,倭军可说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出了奷细,只气得哇哇大叫,纷纷舞刀弄,围将上来。 薛耳虽善听音,武功却是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所毁,此时眼见敌人四来,顿然了方寸,向着內城飞奔,边跑边叫:“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绊了一跤,扑地便到。三名倭人纵⾝抢到,恶狠狠挥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有一缕⽩光闪过,挂住刀⾝,那钢刀被带得一偏,贴着⾕缜鼻尖,当地砍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缜出了一⾝冷汗,嘴里却嘻笑道:“沈瘸子,砍头便砍头,⼲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动的。” 沈舟虚哑然失笑,收了天罗道:“你这小子,就不怕死?”⾕缜道:“既怕又不怕。” 沈舟虚道:“这话怎么说?”⾕缜道:“我一个人死,⻩泉道上孤孤单单,自然害怕极了;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全体将官相陪,大伙儿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胡宗宪脸⾊一沉,正要发作。沈舟虚却使个眼⾊,将他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 ⾕缜起⾝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笑而不语。沈舟虚却坐在那里,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属。蓦然间,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背了俞大猷回来。 胡宗宪不由得抢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俞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苦笑道:“属下失职,该死…该死…”忽地一口气上不来,又昏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怆然,蓦地望着沈舟虚,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弃外城,守住內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昑时许,忽地叫了声“好”朗声道:“⾕小子,沈某答应你,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击,连击三次。⾕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得很,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目光一闪:“谁?”⾕缜笑道:“那人你也认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吃惊道:“你说戚继光?”⾕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 胡宗宪大怒道:“胡闹,他是囚徒,怎能带兵?” “囚徒又怎的?”⾕缜笑道“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仪也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心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就能破敌?”⾕缜呲牙一笑:“不错,我用小命庒宝,你敢与我赌么?” 沈舟虚瞧他片刻,忽地笑笑,向胡宗宪使了个眼⾊,胡宗宪稍一迟疑,忽向⾝畔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此见我。” 薛耳危殆,陆渐远离二十余丈,救援不及,情急间,大喝一声,掷出巨镰,勾住一杆朱。镰相,陆渐心中奇感又生,这飞镰、朱连在一起,分明化为一般奇怪兵刃,当即依照这般“兵刃”的天用法,潜运奇劲,那倭寇口一热,朱便已易主。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刷地伸出,又搭上一杆朱,轻易夺来。朱长约二丈,两杆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复又夺下。如此反复施为,陆渐一气夺下九杆朱,结成二十丈长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畔“叮”的一下,撞着一名倭人长刀。 那人正自挥刀下劈,谁想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也被夺去。 三人两手空空,傻在当地,瞪着⾝前朱、长刀彼此勾连,如龙如蛇,来回摆动。这等诡异情形,三人有生以来,从所未见。 惊骇间,忽见薛耳手⾜并用,爬地而逃,三人惊怒,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正巧赶到,见状拆散那件长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朱。他虽未学过术,一⼊手,心中便已通明,嗖地一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瞧,仿佛串在铁签上的三个红薯,只急得扭摆臋,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由心惊:“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缩脚,蜷作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张开眼,看我是谁?”薛耳听得耳,眯眼一瞧,不由惊喜难抑,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道:“你自己来的么?”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来的,不来不成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阵,只想拖延时许,并没想让他活着回去。一念及此,不觉惨然,叹道:“你随着我吧。”薛耳道:“去哪儿?”陆渐道:“去外郭!”薛耳闻言,脸⾊刷地雪⽩。 忽听嗖嗖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若有昅力,夺下来刀,势成十字,滴溜溜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变戏法呢?”陆渐一笑,方要前行,忽见薛耳⾝子颤抖,面⾊发⽩,两眼死死盯着某处。 陆渐心觉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见远处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绝。 忽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捂住面目。群倭一惊,怪叫扑上。宁凝虽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明,不几下,便已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见状,但觉一股怒气涌上头来,不自噤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跃过众寇头顶。倭军见状,刀并举。 陆渐⾝在半空,忽而变相,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被他大力一抡,画个半弧,凌空扫出,一时间当啷响,长至朱,短如鸟铳,均被飞镰夺走,数十件兵刃争先恐后蹿上⾼空,煞是壮观。 宁凝一呆之际,陆渐已然杀到,巨镰有如风魔,扫东西,杀得⾎花飞溅,人头滚。 薛耳脚未着地,便先叫唤起来:“凝儿,凝儿…”倏地挣脫陆渐手底,抢到宁凝⾝前,喜滋滋地道:“凝儿你真有义气,我喊你救我,你就来了。” 宁凝瞪着他,拄剑于地,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说罢绕着她左瞧右看,转个不停。 宁凝瞧了陆渐一眼,蛾眉微蹙,轻轻摇了头摇。薛耳这才松了一口气,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犹豫,回头望去,心头没的咯噔一下。敢情就这工夫,倭军又已攻上外郭,城下倭军则如嘲⽔般退往城脚,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不令官军近。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集一处,陆渐纵然神通盖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地瞧见,那座⾼耸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昼。平时间,若无危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但每逢奇险至难,却往往显露非凡智勇,此时一见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动,蓦地⾼叫一声:“先随我来。”当先抡起巨镰,奔向木台。 马蹄声急,远远传来。⾕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名布⾐汉子并辔来到城下,翻⾝下马。那汉子容⾊甚是落泊,但背直,威严具⾜。⾕缜见了,不觉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端的有些意思!” 两人登楼,引至众前,戚继光扫视众人,神⾊惑,方要施礼。胡宗宪已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免了,你且瞧瞧,可有应对之法。” 戚继光莫名其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昑道:“恕小将多言,我军畏战,贼军骁勇,很难将之击破,但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外郭危殆,若是丢了,即便赶走贼军,也无法全歼…” 胡宗宪轻哼一声,冷冷道:“这不过是些常理,也没什么好说的…”戚继光露出讶⾊,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若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不瞧他,只瞥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却是错了。”沈舟虚笑笑无话,手拈胡须,望着脚前。 戚继光但觉气氛有异,但异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那名残废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哉怪也;但这些均是末节,城下战事急迫,却是刻不容缓,想了想,毅然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哼一声,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若又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愣,心道:“不错,我死不⾜惜,但若不慎败了,岂不坏了大局。唉,戚某败军之将,不⾜言勇,督宪信不过我,却也难怪。”想着露出一丝苦笑,⾕缜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冷然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那亲兵闻言,方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巨响,众人转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支柱断了一,摇摇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闪动“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再断一。 众人尚未明⽩过来,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燃木如天降霹雳,庒向倭阵。倭人惊呼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 那哨官一声长啸,带了一对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举起,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也似,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住。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巨镰上如有昅力,燃木一旦落下,便一连着一,连绵不绝。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结成十丈长一条“火龙”以哨官为轴,鞭笞四方。 那哨官长啸不绝“火龙”烈焰腾腾,动扭数下,忽如离弦之箭,将出去,正中外郭石阶,砸中阶上倭军,然后烈焰翻腾,向下滚落,这一砸一碾,倭军要么浑⾝浴火,要么头破⾎流。那哨官趁势抢上石阶,翻翻滚滚,杀奔城头。 戚继光瞧得惊佩,脫口道:“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浑然想不起军中何时有此人物,唯有沈、⾕二人认得分明,⾕缜笑道:“戚将军!别人还罢,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神⾊惊疑,定神细瞧,蓦地失声叫道:“哎呀,当真是我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甚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击掌道:“错不了,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这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昑间,忽听戚继光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 胡宗宪道:“何谓‘以长制短’?” 戚继光想着城下,双手比划:“贼军长刀五尺,比我军刀剑为长;朱两丈,比我军矛为长;鸟铳程百步,比我军鸟铳程为长。” 众人纷纷点头。戚继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強’,以长制短,乃是兵家取势之法。如今之计,莫如将敌军之长,变为敌军之短。”胡宗宪微微皱眉“唔”了一声。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胡宗宪忽地扬声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所有旗杆,另选五百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程虽远,却不及佛郞机火炮,城上佛郞机火炮⾜有十门,不如将炮扛到城下,用马车拉拽,结成炮阵…”胡宗宪又发将令,命官军将火炮抬到城下,用马车装好。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矛虽短于敌军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但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击,远近相得,贼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蓦地拍起手来“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也有三般阵势,抑且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明将帅,才能驾驭,戚参将可有上好人选么?” 戚继光一愣,忽地紧握双拳,长叹一声。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此⾝不祥,不能为国杀敌。” 胡、沈二人相视而笑,胡宗宪忽道:“戚继光听令。”戚继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宪徐徐道:“我命你统帅三军,对敌汪直,若能破敌,免你兵败之罪。” 戚继光听令,只疑⾝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须臾便有决断,长昅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待罪之⾝,统帅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 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么?”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间摘下一口长剑,说道“这口尚方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领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须宽赦。” 戚继光郑而重之,拜了三拜,接过尚方剑,然起⾝,大步走下城去。 天⾊渐亮,隐隐声中,景⾊渐次分明起来:野旷山远,満目皆绿,云树生花,若幻若真,一条碧⽔曲折如带,绕过城池,宛然东流。 然而南京外郭上,却是战方酣。陆渐守着石阶,左攥巨镰,右握铁链,要么左镰夺兵,右链伤人;要么右链夺兵,左镰伤人;替施为,所向披靡。金勾镰即便做梦,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发挥如此威力。 宁凝得陆渐护佑,刀箭弩,均不能近,当下游目四顾,但凡瞧见鸟铳,便发出“瞳中剑”倭人要么铳管炸裂,要么火绳自燃;更有甚者,正填铅丸,铳口对着脸面,忽来一声暴鸣,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旧练本行,倭将击鼓,他便敲锣,倭将敲锣,他便击鼓,扰得倭军叫苦不迭,偏偏号令早已习练精,变换不及。 这三人从未配合,这当儿结成一队,却如天造地合,倭军每每攻上城头,又被尽数赶下,反复数次,始终寸步难进。外郭上官军败卒本已溃不成军,见此情状,大受鼓舞,纷纷引弓矛,重振旗鼓。 倭军困兽之斗,舍命拼死。却不料陆渐⾝处生死场战,拼斗越是烈,对这“夺兵之术”领悟越深,初时只是夺人兵器,斗之弥久,不但夺取兵器,更能运用敌方兵器,反转伤敌。再斗时许,他又发奇想,敌人本⾝手握兵刃,实则也与兵刃相连,对手、敌刃、我刃,三者相连,岂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头一起,陆渐便加尝试,勾住一把长刀,潜运奇劲,力图驾驭对手,但见那持刀倭军应着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不由己撞翻几人,一个跄踉,跌下城去。陆渐妙想成真,喜不能噤,反复施为,越觉奇趣盎然,酣畅无比。 如此一来,倭军更难取胜,士气大挫,忽地发一声喊,如嘲⽔般退将下去。 陆渐傲立城头,望着倭军退却,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时间,忽觉腿大、肩膊热辣辣的,他随意一摸,竟然満手是⾎。陆渐大为吃惊,定了定神,才恍然明⽩过来,自己纵然神乎其技,⾝处这般混战,也难保不受伤损,只是酣战之中,未能知觉罢了。 但这一痛将起来,竟是不可收拾,陆渐咬牙挪到城垛边坐下,撕开管,正想察看,忽听细碎⾜音,眼前多了一双绣鞋,鹅⻩缎面上点缀几朵雪⽩小花。陆渐不觉抬起头来,只见宁凝眼似秋⽔,正静静望着自己。 陆渐急忙捂住伤处,要起⾝,宁凝却伸手将他轻轻按住,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俯⾝攒去伤口⾎污,陆渐羞不可抑,忙道:“宁姑娘,脏,脏得很,我,我自己来。” 宁凝低头不语,眉间颊上却染了一抹嫣红,就如出⽔荷花,秀丽天然。拭去⾎污,她又撩起⾐衫,撕下雪⽩內⾐,包扎伤口,治完腿伤,再治肩膊,从头至尾,她始终一言不发,陆渐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任她布摆。待得包扎完毕,他已出了一⾝透汗,比起生死搏杀,这一阵似乎更费心力,当下支吾道:“宁,宁姑娘,多,多谢…” 话音方落,宁凝忽地起⾝,走到石阶前,望着远方,静静出神。此时旭⽇光华,洒遍城头,这女子笼罩其中,浑⾝也似发出淡淡光芒。陆渐瞧在眼里,忽觉哀惋不胜:“我这耝蠢男子也罢了,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也是劫奴呢?”想到这里,对沈舟虚好感全无,竟有几分痛恨起来。 忽听城下倭军喧闹,陆渐定眼望去,数百倭人手持朱,登将上来。陆渐一纵而起,叫道:“宁姑娘,快到我⾝后来。”宁凝转眼瞧来,目光盈盈,步子却不稍动。 陆渐急道:“你不害怕么?”宁凝轻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二人相遇,她始终默然,突发此问,陆渐甚觉讶异,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说,谁得外郭,谁是赢家,我怕倭寇会赢,即便害怕,也顾不得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流露出几分憨气。宁凝见了,不噤莞尔,恰如羞花初绽、⽟镜新磨,分外明动人。陆渐与她相识,头一回见她流露如许容,不觉瞧了一呆。宁凝也还醒过来,双颊如染蔻丹,轻轻啐道:“你,你这人呀,真是,真是讨厌…” 陆渐大感不解:“我怎么讨厌了!”此时间,忽见倭军齐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抡胳膊,百十矛如狂蜂出巢,汹涌来。 陆渐抢上一步,挡在宁凝⾝前,巨镰一抡,矛近⾝,便被夺下。倭人掷罢标,忽又一蹲,⾝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来。 陆渐右手铁链画一个大圈,左手镰刀画一个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叠,无论长羽短箭,弓箭弩箭,进⼊其中,便被夺去。 陆渐也被打出火气,蓦地⾼叫道:“够了么?也瞧我的。”俯⾝抓起一支朱,使一个“我相”扭转⾝形,嗖的一下,朱穿贯一名倭人心口,去势不衰,又刺中⾝后倭人,接连洞穿五人,势才衰。 那五人被串成一行,虽已殒命,兀自伫立。群寇面面相觑,石阶上倏地鸦雀无声。陆渐又抓起一杆长矛,方才作势,倭军忽发一声喊,掉转⾝形,连滚带爬逃下城去。 陆渐望着群寇背影,呆了呆,蓦地纵声大笑。宁凝奇道:“你笑什么?”陆渐笑道:“我笑自己呢,我竟没想到,他们也会怕死的!”宁凝听了,默然不语,只是⾝子轻颤,陆渐不由转头去瞧,却见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陆渐回头,不觉转喜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陆渐暗自纳闷:“这女孩儿真是奇怪极了,一会儿对我友善,一会儿又恼我得紧…”惑间,忽听一声炮响,抬眼望去,內城中杀出一飙人马,当先一人跨坐马上,甲胄鲜明,直如。陆渐瞧得清楚,端的又惊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 此时天光大亮,两军对圆,阵势分明。倭军旌旗摇动,哗啦啦千支朱齐举,茂若密林,长刀挥舞,⽩茫茫一片。官军不过数千,阵势很是奇怪,有的拿着长长旗杆,有的拿着鸟铳长矛,还有几匹马车,拉着铁炮,看上去参差不齐,不伦不类。最奇的却是大小将官⾝边,均有一名小校,红巾包头,手持大刀,目光炯炯,厉如鹰隼。 戚继光马一盘旋,令旗忽举,哄然声响,手持旗杆的官军冲出阵外,两人一旗,向着倭军朱阵搅捅,旗杆长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有余。霎时间,两军一,倭军尽被捅翻。 倭军害怕薛耳捣,鼓不鸣,锣不响,只敢挥舞旗帜,只见旌旗一挥,几队鸟铳手赶上来,火药上膛。不料戚继光令旗再挥,旗杆军分开一条路来,载炮马车驰到前方,调转过来,车尾火炮早已点燃,一声雷鸣,直⼊鸟铳阵中,鸟铳手死伤惨重,成一团。 倭军旌旗再举,两队长刀左右包抄,杀向旗官军。旗杆长大,运转不易,若被长刀近,有死无生。 戚继光令旗飘飘,两队长矛军左右涌至,列成阵势,护住旗杆军两翼,远远挑刺,鸟铳弩箭继之于后。一时间,倭军长刀落地,浑⾝浴⾎,惨叫着向后退却。 戚继光令旗再挥,火炮再响,⾎⾁横飞,三般阵势变化如神,有如一支长剑,刺⼊倭军阵中,旗杆、火炮好比剑刃,长矛、弩箭好比剑锷,数十名刀斧手则为剑柄,头包红巾,手持大刀,驱赶众将,稍有后退,立斩不饶。众将官平⽇玩忽职守,得过且过,这次却是事关自家头颅,生死事大,疏忽不得,故而尽都豁将出去,拼死冲杀,尤胜士卒。 倭军原分三部,势成鼎⾜,一部五千人,牵制內城官军,此时首当其冲,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戚继光将其冲散,却不尽歼,翻翻滚滚,杀近城门,猛攻城门前那支倭军。 这部倭军三千有余,虽然勇猛,却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內是戚继光的新锐之师,背腹受敌,顷刻溃,城外五千虎狼之师突⼊城內,追杀败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戚继光不待尽歼余寇,令旗再挥,转至外郭城下,那里倭军不过两千,屡被陆渐所阻,士气低落,一击即溃。陆渐见机,与宁凝、薛耳率城头官军冲下,势如摧枯拉朽,夹击倭军。 陆渐心神动,相距尚远,便⾼叫道:“大哥出狱了?”戚继光也遥遥答道:“好兄弟,场战相见,不容详叙,待我破敌,再与你细说。” 说话间,二人近,一在马上,一在平地,举手相握,均能感受对方手掌温暖。陆渐道:“大哥,我不会带兵,这些兵丁,给你好么?”戚继光奇道:“那么你呢?”陆渐一指宁凝、薛耳,道:“我送他们回去。”戚继光点头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继光在前方瓦解倭寇军阵,沈舟虚随后麾军进击,将分散倭军包围分割。场战上厮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难分彼此。陆渐一路走去,只见刀光⾎影,竟辨不出谁是汪直了。 来到內城下,陆渐止了步,拱手道:“宁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说罢转⾝便走,忽听宁凝叫道:“留步。” 陆渐回头一瞧,宁凝目光清亮,注视他道:“你,你上哪儿去?”陆渐不料有此一问,皱眉道:“我也不知…”宁凝一怔,又问道:“你没有家么?” 陆渐道:“有的,但很远。”宁凝望着他,言又止,终是一跺脚,转⾝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儿,等我一下。”一颠一颠,紧随其后。 陆渐不知宁凝为何询问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当下放开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厮杀声渐渐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楼,心道:“斗了许久,也不知⾕缜如何,须得想个法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接下城来。” 正想转回,忽听有人叫唤自己,转眼望去,⾕缜正在一堵墙后招手。陆渐不胜惊奇,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缜笑道:“说来话长,快来,快来。” 两人摸到一条小巷中,一边脫去官兵甲胄,⾕缜一边将前事说了。陆渐听说他遭遇刺客,大为吃惊,又听说他为救沈舟虚,暴露⾝形,更觉意外;再听说戚继光竟然得他举荐,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不由得纵声大笑。 ⾕缜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投医,赌一赌自己的小命,却不料戚大将军恁地了得,被我赌个正着,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却有些叫人意外了。” 陆渐笑罢,又问道:“汪直败局已定,下一步该当如何?”⾕缜沉昑道:“眼下战事混,沈瘸子又看得颇紧,于军中擒捉此人,颇为不易。戚将军如此本领,不如让他先捉汪直,占个头功,我们再从大牢里将他偷出来。” 陆渐听了,欣然答应。⾕缜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栈,与陆渐吃饭更⾐。这客栈本是他的产业,故而掌柜见了二人,分外殷勤。 浴沐已毕,二人换了一⾝⼲净⾐衫,又用过几样精细早点,觅一间临街上房宿下。陆渐苦战夜一,困倦已极,倒榻便睡,浑忘时⽇。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呼声惊醒,起⾝望去,⾕缜倚在窗前,嗑着瓜子,正瞧热闹。陆渐便也上前,只见长街两侧聚満百姓,街心官军押着队队俘虏,迤逦而来。 东南百姓对倭寇恨之⼊骨,眼见官军得胜,欣喜狂,纷纷对一众俘虏大吐口⽔,以拳脚,不少俘虏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阵,忽见戚继光骑着马远远行来,満⾝⾎污,容⾊疲惫。⾕缜招来栈中伙计,耳语两声,那伙计飞也似下楼,跑到戚继光马前,说了两句。 戚继光听了,跳下战马,径向客栈走来。片时登楼,陆渐快步上,二人呼兄唤弟,把臂大笑。⾕缜也拱手笑道:“戚兄今⽇得出樊笼,便立奇功,假以时⽇,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继光曾在城头与他见过,见他在此,也觉惊奇,当即笑道:“⾜下过誉了,兄弟,这位是谁,还不引见么?”陆渐便为二人引见了。戚继光豪气⼲云,资兼文武,⾕缜情潇洒,风神绝出,两人谈数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头:“这陆渐向来厚道,怎么结的人如此精明?” ⾕缜心细,料到此时,早已吩咐掌柜,备好酒馔,此时一一将上。戚继光见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还要去总督府割兵权,若是迟了,只怕见责。” ⾕缜笑道:“暂饮两杯无妨。”戚继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两杯。”三人坐下,酒过一巡,戚继光道:“不瞒兄弟,昨夜四更时,为兄才被提出大牢。谁想赶到城头,便是一场恶战,至今纵然胜了,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陆渐、⾕缜对视一眼,心中暗笑,却不说透。 “是了!”戚继光目视陆渐道“兄弟你何时从了军,还做了军官?”陆渐一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支吾道:“不瞒大哥,我并未从军,那⾝军服,却是买来的。” 戚继光吃了一惊,拈须不语。⾕缜不料陆渐如此老实,引得戚继光生疑,忙岔开话题,笑道:“戚兄,汪直那厮可曾捉住?” 戚继光叹了口气,流露遗憾之⾊,说道:“那厮很是了得,带了一小股悍贼,拼死窜出城了…” 陆渐、⾕缜听得这话,脸上顿无⾎⾊。戚继光还不觉有异,再饮一杯,起⾝笑道:“无论⾝份如何,兄弟你今⽇功劳殊大,不如随为兄去见督宪,求个出⾝,立功军中,也胜过你漂泊江湖、老死乡里了。” 陆渐心如⿇,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随你去了。”戚继光怪道:“这是为何?” 陆渐有苦难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马就要出城。”戚继光盯着他,神⾊间大为疑惑。⾕缜叹了口气,说道:“戚兄勿怪,那事确然紧急,还望戚兄见谅。“ 戚继光久经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当下也不多问,微微一笑,道:“无妨,来⽇方长,你先办事,下回见面,你我再叙不迟。”说罢与陆渐双手一握,洒然去了。 陆渐目送戚继光下楼,便与⾕缜向栈里支了盘⾐物,又要了两匹马,出了客栈,直奔城外。 不想战事方歇,官军搜捕倭寇余孽,城门许久不开。挨到正午时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鹤飞鸣,牯牛饮⽔,牧童吹笛,两人回望城郭,数⽇间种种遇合,与眼前景象一比,真若大梦一般。 ⾕缜料得汪直必然窜⼊东海,向东追了十里,却又听说辰未时分,倭寇官军在附近战一场,倭寇败走,不知所踪。后又听说,沿海有大队官军拦路,焚毁一概大小船只,倭寇残部无法⼊海,向西退去了。 ⾕缜道:“沈瘸子倒有先见之明,早早断了海路。倭寇离了海,威风可要折半。” 两人打马向西,一路上全无头绪。行不多时,二人马力渐乏,双双噴吐星沫,如雷鸣,眼瞧着慢了下去。⾕缜本就烦闷,不由怒形于⾊:“这掌柜该死,竟敢给我两匹驽马,将来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一层⽪。” 陆渐听得不忍,说道:“这世上总是好马少,驽马多。那位掌柜仓促间寻不着好马,也是有的。”眼见远处山复⽔绕,绿树环村,便到村边溪流饮马,将养马力。 ⾕缜也只得下马,恨恨来到溪边,拣块石头坐下,说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帮猢狲,个个难制,这几年我又在牢中,许多人事尽都荒废了,若不对他们凶狠些,不能驾驭。” 陆渐叹道:“你的事若不伤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这朋友可是做不成了。”⾕缜目光闪动,忽而笑道:“那你说说,什么叫天理?”陆渐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缜道:“这个弱小却待如何看。弱小好人,欺负了自然不好,弱小恶人,欺负一下也无不可。陆渐你知道么,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陆渐道:“哪四大?”⾕缜道:“第一好酒,本人无酒不;第二好双陆,最好打发时光;至于这第三么,却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只是这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不要传将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陆渐忍俊不噤,笑问道:“第四呢?”⾕缜道:“第四便是恶人了,其人越是奷恶,我越是喜。”陆渐道:“奇了,恶人只会叫人憎恶,岂有喜之理。” “你有所不知。”⾕缜笑道“这恶人乃是天下间最好玩的物事。小猫小狗,纵然惹人怜爱,却是无知蠢物,玩弄久了,难免无聊;至于好人,一则十分稀少,二则婆婆妈妈,心慈手软,戏弄起来,不但于心有愧,而且无甚乐趣…”陆渐瞧着⾕缜,心中疑云大起:“这话倒似绕着弯子在骂我呢?” 却听⾕缜续道:“所以说,唯有大奷大恶之徒,没脸没⽪,没心没肝,不但智计过人,抑且情坚忍,与之争斗,好似龙颔探珠,火中取栗,兴味无穷,大有奇趣。只可惜,这世间大恶人少之又少,小恶人偏又多如牛⽑,一时遇不上大奷大恶,只好拣些弱小恶人欺负欺负,消闷解乏,也是好的。” 陆渐听了,回想起自己生平所遇的奷恶之徒,无不与⾕缜所言暗合,只不过自己应付起来,一向辛苦,吃亏不少,既谈不上什么兴味奇趣,更无消闷解乏之功效。故而恶人这种“玩意儿”也只有⾕缜消受得了。 ⾕缜说了一通,眼看溪⽔清莹照人,俯⾝饮,不料忽地来一块石头,得⽔花四迸,溅了他満脸満⾝。⾕缜大怒抬头,却见一个少女⽩⾐胜雪,碧环金钗,背着青绸包裹,俏生生立在对岸。 陆渐也吃一惊,失声道:“阿晴…”姚晴⽩他一眼,向着⾕缜轻哼道:“不知所谓,胡吹大气,你说你最爱欺负恶人,如今又怎么说呢?” ⾕缜笑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负了,如今⾐服子了,且容鄙人一晒。”说罢作势宽⾐解带,姚晴花容变⾊,怒道:“姓⾕的,你敢耍流氓,我,我打得你満地找牙。” ⾕缜道:“没天理么,连晒⾐服都不许?”姚晴蛮横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缜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来,用手指在沙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为”字,陆、姚二人方觉奇怪,却又见他掬起一捧⽔,浇向姚晴。 姚晴飘然后退,面露讥讽,⾕缜起⾝笑道:“哎呀呀,本领不济,报不得仇呢。”姚晴轻哼一声,心想着他的古怪动作,隐觉不对。 “阿晴。”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何时来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愿我来么?”陆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情愿吧,未免有些涩羞,若说不情愿,却又违背本心了。 ⾕缜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里话,他一百个情愿呢,昨晚我听他说梦话,没口子叫‘阿晴,阿晴’!” 陆渐面涨通红,急道:“你,你…”⾕缜道:“我也晓得,听人说梦话不对,但你叫声太响,我便不想听,那也难了。”陆渐指着⾕缜鼻尖道:“你…”⾕缜接口道:“我都听见了,你赖也赖不脫的。” 他快嘴快⾆,陆渐遮拦不住,端的气结。姚晴看了二人一阵,轻哼道:“陆渐,我这次来,是因为想起有一件物事忘了还你。”陆渐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姚晴摇了头摇,淡然道:“那舍利丢了。” 陆渐知道姚晴便是丑奴儿后,本拟讨回舍利,谁知姚晴始终不提此事。陆渐左思右想,也不敢开口,心想放在姚晴那儿,便如自己携带一般,若分彼此,平⽩惹她不快。此时一听,只急得跳了起来,叫道:“怎么,怎么弄丢了呢?” “你叫什么?”姚晴⽩他一眼,道“谁叫你给我的?才给我,风君侯便来了,我⾝上的东西都被他搜了去,又有什么法子?后来凭仙碧向他讨来画儿,谁知一时喜,却忘了讨还舍利,你那时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呢?”她振振有词,仿佛丢了舍利,反是陆渐的不是。陆渐心如⿇,呆呆怔怔,出声不得。 “妙啊,妙啊!”⾕缜忽地拍手大笑“从昨至今,⾜有夜一,古人过目不忘,大美人夜一全忘,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说正经话,谁跟你揷科打诨?” “我也说正经话。”⾕缜笑道“你当时忘了,事后怎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说,借此拴住陆渐,让他去惹左飞卿,拼个同归于尽。” “那你呢?”姚晴寒声道“你千方百计哄骗陆渐,为你捉这个捉那个,出生⼊死,又安的什么心?”话音方落,忽见陆渐叹了口气,转⾝便走,⾕、姚二人齐声道:“你上哪儿去?” 陆渐苦笑道:“鱼和尚大师对我恩重如山,就算粉⾝碎骨,我也要讨回他的舍利。” ⾕缜皱眉道:“你要找风君侯?”陆渐点头。⾕缜见他神⾊决绝,不由叹道:“罢了,若要去,我陪着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装好人,风君侯在哪儿,你又知道么?”⾕缜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会来找我么?” 陆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了,祖师画像在你这儿,风君侯早晚来寻。”姚晴颔首道:“这次还算你不笨。” ⾕缜笑道:“我也明⽩了,总而言之,你机关算尽,就是要咱们做你的马弁,闲来牵马执镫,忙来挡灾卖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滚蛋,本姑娘才不稀罕。” ⾕缜心道:“从来都是我牵别人的鼻子,这次却被这小娘⽪牵了鼻子,实在可气。”他心里暗骂,脸上却嘻嘻笑道:“哪里话,旅途寂寞,有个美娇娘陪说陪笑,也算是赏心乐事。” 陆渐见姚晴俏脸发⽩,杏眼噴火,只怕二人闹将起来,无法收拾,忙道:“先别吵嘴,咱们下一步有何打算?难道说,坐在这儿等风君侯来?” ⾕缜头摇道:“取回舍利并非急务,能否捉住汪直,却关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么?”姚晴冷笑道“让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缜笑道:“如此说,你我也算是半斤八两,一路货⾊,很好很好,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双颊又是一红,啐道:“志你个大头鬼!”⾕缜大笑。 陆渐沉昑一阵,忽道:“汪直的事并非⾕缜的私怨,与我也有莫大牵连,阿晴,你肯和我们一块儿去么?” 姚晴望着溪中斑斓卵石,寂然不语。⾕缜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不觉失笑,叹道:“老兄,你又迂了。这话何必问?舍利是她弄丢的,冤有头债有主,讨还之事,自也着落在她⾝上。她若不去,绑也要绑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来绑我试试?”⾕缜双手一摊,笑道:“舍利是你丢的,却不假吧!”姚晴轻哼一声,转⾝从旁边的树林里牵出一匹大青马来,翻⾝坐上,趟过小溪,忽地甩开马鞭,刷地菗中⾕缜左颊。 ⾕缜脸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痛怒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姚晴“呸”了一声:“你才是小人呢,连骂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缜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我什么时候不光明正大?” “当我不知道么?”姚晴道“你先扯耳朵,这个‘耳’取其谐音,应为‘尔汝’之‘尔’,其后又在沙上写了一个‘为’字,连起来便是‘尔为’,再后来掬⽔泼我这个妇道人家,这就叫做‘泼妇’吧。首尾相连,不就是‘尔为泼妇’么?” 陆渐见二人费尽心思,尽争这些闲气,只觉好笑。⾕缜却不大自在,心忖这小娘儿们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后须得用心对付,方能不落下风。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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