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囚徒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书号:1895 更新时间:2016/10/5 
囚徒
   陆渐醒来之时,头痛裂,睁眼也觉乏力。但觉被人撬开了嘴,灌⼊一股冰凉体,辛辣刺鼻,似是酒⽔。那体一旦⼊口,陆渐越发昏沉,倏忽间又睡过去。

  如此将醒未醒,总有酒⽔灌⼊,陆渐深感四肢乏力,耳边人语细微,如蚊蚋嗡鸣,无论如何,也没法听清。

  浑浑噩噩中,忽觉⾝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掼在地上。陆渐背脊裂,骤然清醒,努力张眼望去,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也不知⾝在何处。

  陆渐长昅一口气,忍着头痛,闭目冥思,昏前的情景渐渐忆起,不觉挣了一下,但觉四肢空虚,怎么也聚不起力气。须臾间,昏沉之感再度袭来,陆渐生怕又是一睡不醒,狠咬一下⾆尖,锐痛⼊脑,略略清醒。

  正难受的当儿,眼角边忽有亮光闪过,接着便是门轴互相‮擦摩‬,嘎吱有声。

  一扇门忽然开了,那道亮光直到陆渐面上,陆渐久处黑暗,骤遇強光,一时睁不开眼,只听有人说道:“这个人是新抓来的,沙师⽗你瞧瞧,他资质如何?”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瞧了,毕箕,这人给你。先练‘苍龙七脉’,练完之后,我再来看。”

  先前那人答应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没法好生练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声“跟你们说了多少次,《黑天书》练的是隐脉,‘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跟隐脉有何⼲系?”

  那毕箕诺诺连声,随后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间,陆渐只觉“苍龙七脉”的“左角⽳”一痛,耳听得毕箕吃吃笑道:“这下醒了吧?”

  陆渐睁眼望去,借着灯光,但见一张脸庞稚气未脫,嘴尖额宽,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由问道:“这是哪里?”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吃惊,不知何时,他的声音竟变得沙哑无比,几难听见。

  毕箕笑笑,说道:“这是东海狱岛的炼奴室。从今⽇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陆渐真是哭笑不得,问道:“你是西城的人吗?”毕箕目有诧⾊,说道:“谁是西城的人?我是东岛的人。”陆渐道:“由来只有西城炼奴,东岛何时也炼奴了?”

  毕箕皱眉道:“要胜西城,我们东岛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将来斗起来,岂不吃亏?”说到这里,他露出警惕之⾊,冷哼一声“小子,莫非你知道何为炼奴?”

  陆渐叹了口气,合眼道:“我知道的。”

  毕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了狱岛,便只有两条路能够出去。要么你死了,尸体会送到岛外的鲨池里喂鲨鱼;要么成为第一流的劫奴,将来随我出岛,到江湖上威风。”

  陆渐默不作声。毕箕笑道:“好死不如赖活,我先后炼过三个劫奴,他们都不喜喂鲨鱼,你想必也一样吧。”说罢开始解说《黑天书》的脉理,让陆渐修炼“角脉”

  《黑天书》陆渐早已练过,再练一遍,也无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为求私利,总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无修炼之意。

  毕箕解说完脉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脉”诸⽳打⼊真气。陆渐但觉那真气⼊体,再没有向⽇那种喜悦満⾜之感,不由深感诧异,转念一想,旋即明⽩。原来“有无四律”第一律便是“无主无奴”宁不空一⽇为主,终⾝为主,普天之下,唯有他的真气能与陆渐的隐脉相感应,其他人的真气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炼制数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却只能终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宁不空在前,毕箕此时所作所为,不过是⽩费气力。

  陆渐本想告诉毕箕,但心念一动,又将话咽了回去。毕箕却颇爱说话,又瞧陆渐年纪相仿,故而不时询问他生世来历,但陆渐心有所想,无心谈,往往毕箕问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毕箕不悦道:“你这人呆里呆气,就像一块大石头,我以后叫你石头人好了。”继而又道“石头人,你如今或许还憎恨我,但若你将《黑天书》炼到一定地步,你喜我还来不及呢,只怕时时刻刻都想见我。”说罢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须得狠命苦练,才能成为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为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这狱岛,要么幽死在炼奴室里,要么将来劫奴多了,石室不够,你就得去喂鲨鱼。”

  陆渐越听越怒,咬牙合眼,不发一言。毕箕讨了个没趣,指点完“角脉”诸⽳,便自去了。

  陆渐宁定心神,触摸⾐衫,发觉鱼和尚的舍利尚在,始才放下心来,寻思脫⾝之法,忽地想到那“沙师⽗”的话,不由忖道:“那老人说‘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与‘隐脉’并无⼲系。如此说来,或许我体內的劫力依然可用。”不觉精神一振,默察体內,但觉隐脉之中,劫力果然若有若无,流转不绝。

  依照“有无四律”第三律“无休无止”《黑天书》一经练成,只要劫奴不死,劫力运转便无止歇,即便显脉受损,隐脉受制,也无法消灭劫力。

  劫力质奇特,无,无內无外,能够转化为人体任何力量。是故陆渐感知到劫力尚在,惊喜难抑,当下咬紧牙关,努力施展“十六⾝相”将劫力转化为內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脉”被噤,大可长久借用劫力,无须担忧“黑天劫”之患。

  此时他浑⾝乏力,便有劫力可借,变相依然艰难,花了一个时辰,才变完“我相”又花两个时辰,才变完“人相”而他每变一相,便觉劫力在隐脉中的流动快了一分,化为內外精气,注⼊显脉之中。

  正觉气力渐复,忽听脚步声响,陆渐一转念,低低呻昑起来。嘎吱一声,室门大开,毕箕哈哈笑道:“怎么,石头人,难受了吗?”蹲下⾝来,向“角脉”中注⼊真气。陆渐练过《黑天书》,修炼中的诸般情景均曾领受,一觉真气⼊体,便装出喜之⾊。

  毕箕不疑有诈,注⼊真气已毕,说道:“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才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赐予。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便常给你真气,若不然,嘿嘿…”他说到得意处,放下一个食篮“你且吃些东西。石头人,只需你乖乖炼完二十八支脉,我便给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药,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软绵绵的了。”

  毕箕一边说笑,一边喂他汤饭,那眼神举止,仿佛将陆渐当做小猫小狗,恣意调笑。陆渐心中却知,若是练完二十八支脉,早已罢不能,届时就算没有“七煞破功酒”这少年也大可从心所,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断毕箕的鼻子。

  毕箕喂食已毕,又命陆渐修炼一遍“角脉”陆渐少不得装模作样一番。毕箕瞧得心満意⾜,收拾食篮,关门去了。

  陆渐吃,精力渐长,陆续施展变相,转化劫力。每过三个时辰,毕箕便会前来一次,传授《黑天书》,却不知陆渐体內已生极大变化,內外精力,渐趋充盈,待到毕箕教完“苍龙七脉”陆渐已将“十六⾝相”变了两次,精力如滚滚洪流,将“七煞破功酒”的药力冲刷得⼲⼲净净。

  陆渐气力一复,本想一举制住毕箕,但转念又想:“须得先问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师门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营救。”

  耐心等待半晌,毕箕又至,陆渐便问周祖谟等人下落。毕箕素来多嘴饶⾆,最恨无人攀谈,难得这“石头人”发问,精神为之一振,嘻嘻笑道:“这个我却不大明⽩,这岛上关了几百号人,有犯了岛规的东岛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众,还有被掳来的海客。至于谁人关在何处,却只有岛上的主脑才知道。”

  陆渐听得暗暗发愁,又听毕箕问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岁?”陆渐道:“这跟年岁有什么⼲系?”

  “⼲系大了。”毕箕说道“若和你年纪相仿,多半进了炼奴室;若是年过三十,先天之气亏蚀,不能炼奴,便会进⼊寻常牢狱。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炼奴,又无甚拷问价值,沙师⽗一不耐烦,统统拉去喂了鲨鱼。”

  陆渐听得又惊又怒,忽听毕箕又道:“石头人,呆会儿沙师⽗要来巡视,你好生应对,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颇有关切之意。陆渐听得心软,竟然狠不了心,对他下手了。

  过了一会儿,忽听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间杂凄厉惨叫。陆渐听得⽑骨悚然,忽听毕箕低声道:“沙师⽗来啦,你当心些。”

  那呼喝惨叫响了片时,脚步声响,似有人来,毕箕出门叫道:“沙师⽗,这名劫奴的‘苍龙七脉’也练完了。”

  只听来人哼了一声,似乎颇不耐烦,旋即一名⼲瘦老者走了进来,只见他深目⾼颧,削颊薄,长相颇为刻薄,他打量陆渐一眼,冷冷道:“你练完‘苍龙七脉’,有什么感受吗?”陆渐心念疾转,随口道:“我的双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觉远处的人走来走去。”

  那⼲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专注之⾊,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陆渐‮头摇‬道:“没有了。”

  那⼲瘦老者沉昑良久,颔首道:“如此看来,你或许能够练成‘四体通’的‘补天劫手’。”

  毕箕忙问道:“沙师⽗,这‘补天劫手’厉害么?”

  ⼲瘦老者冷笑道:“既然号称补天,岂会不厉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炼出过一双‘补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后,便再没有过。至于有多厉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为了杀死那名劫奴,‘东岛五尊’死了两个。”

  毕箕听得又是吃惊,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们东岛还是杀了那劫奴,对不对?”

  “杀死却未必,不过…”⼲瘦老者嘿嘿一笑“这劫奴委实死在东岛手里,你可知道为什么?”

  毕箕沉昑道:“既不是杀死,又委实死在我们手里?”蓦然双眼一亮,脫口道“我们杀了他的劫主。”

  ⼲瘦老者露出赞许之⾊,点头道:“你须知道,无论劫奴有多厉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为劫主,须得当心自⾝安危。”说罢微微一顿,又道“毕箕,你从今⽇起,专一修炼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毕箕吃惊道:“为什么?”⼲瘦老者道:“那三人没什么出奇的本领,只会⽩⽩浪费你的真气。”毕箕失声道:“但若他们‘黑天劫’发作…”⼲瘦老者冷冷截口道:“发作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鲨鱼。”

  为那三名劫奴,毕箕花费不少心⾎,听得此言,心中不觉一阵难过。忽听陆渐寒声道:“劫奴便不是人么?”⼲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说得对,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话音方落,忽觉劲风扑面,他心头一惊,纵⾝后掠,不料陆渐忽自“大自在相”变为“诸天相”抢到他⾝侧,左手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瘦老者面红气促,呲牙道:“毕箕这蠢货,你给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么?”毕箕乍遇如此变故,两眼发直,伶牙俐齿一时俱无,结结巴巴地道:“哪,哪里会?解,解药都在您手里呀。”那⼲瘦老者一听有理,但怎么也想不出陆渐何以能够恢复气力。

  陆渐厉声道:“姓沙的,带我去找周大叔。”那⼲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则死矣,从不受人威胁。”陆渐怒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大不了同归于尽。”说罢右手一收,沙天洹颈骨喀喀作响。毕箕忙道:“沙师⽗,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暂且服输,事后再跟他计较。”

  沙天洹话不能出,只能呜呜直叫,毕箕瞧他神⾊,忙道:“沙师⽗答应了。”陆渐手臂略松,寒声道:“当真么?”沙天洹啐了一口,骂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陆渐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们炼人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说要找谁?”

  陆渐道:“上次你们不是劫了一只海船吗?船上的海客,现今都在哪里?”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说的那艘船么?”

  陆渐一听这名字,便觉有气,说道:“不错,就是那无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蓦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厮的当,他给我送信,说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炼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两艘⻩鹞快舰,浪费了几十枚‘幻蜃烟’,谁知到头来,却只劫了一船废物,除了你,没一个人管用。”

  陆渐惊怒道:“你杀了他们?”沙天洹道:“那却没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将那些废物都喂鲨鱼。不料事后狄希又送来一封信,说是连人带船暂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我跟他说了,让他找二十个适合炼奴的年轻人给我,一个换一个。”

  陆渐听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谟一行尚在人间,怒的是这沙天洹丧心病狂,念念不忘炼人为奴,当下喝道:“带我去见他们。”

  沙天洹命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陆渐见毕箕要跟上,怕他从旁偷袭,便道:“你留在炼奴室,不许出来。”毕箕见沙天洹被擒,主意尽失,只得乖乖留下。

  炼奴室內昏暗无比,室外巷道却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隐若现。巷道两侧的石室中,不时传来呻昑之声。陆渐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发作,一时感同⾝受,心如刀割,厉声道:“沙天洹,你将这些人尽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却不难,但只怕我将门打开,他们也不肯走。除非,你将岛上的劫主也都带走,嘿嘿,劫主遍布岛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将整座狱岛都搬走吗?”

  陆渐闻言,不噤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确乎无法带走这些劫奴,就算带走,也会⽩⽩害死他们,不觉悲愤难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将沙天洹的细瘦脖子拧成两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杀机,却见面走来几名狱卒,见状无不瞠目。陆渐心一紧,将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紧,忽觉地势渐⾼,蓦地踩中一级石阶,不噤喝道:“怎么回事?”

  沙天洹道:“这座地牢在狱岛下方,炼奴室是第二层,你那些伙伴都关在岛面上,若不上去,怎么相见?”

  陆渐将信将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数石阶级数,但觉那石阶忽直忽曲,忽⾼忽低,约摸走了三百余步,蓦地⽩光刺眼,已到出口。

  陆渐走出地牢,但觉天朗气清,世界广大,举目望去,却见岛面上光秃秃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楼宇也无,绝似一座无人荒岛,不由大为讶异,问道:“这岛面上没有人住吗?”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韬光隐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么?狱岛的所在本是东岛绝秘,故而隐蔽第一,倘若千檐万宇,华厦参差,海船过境,一瞧便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如今这副样子,一瞧便是无人荒岛,自也没人有兴登临了。”

  陆渐默默点头,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无人荒岛,确是叫人无法想到,在这荒岛之下就是地牢。想着心中生疑,问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么会在岛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岛面上也有几处土牢,关一些不打紧的犯人。”他指着远方近海处一块大礁石,道:“就在那边。”说罢当先走去,陆渐只得跟随。

  走了半晌,离那土山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边沙滩行走,走了约摸丈许,忽听沙天洹低喝一声:“陷!”陆渐⾜底一软,⾝子不由自主,向下坠去。

  陆渐不料此地竟有陷阱,大吃一惊,方挣扎,却觉下方黏稠无比,若有莫大昅力,向下拉扯。

  霎时间,陆、沙二人双双陷没,四周充満黏稠淤泥。陆渐呼昅不得,但觉沙天洹⾝如泥鳅,只一挣,便从他手底脫出。陆渐伸手急抓,扣住沙天洹手腕,却觉滑不留手,难以扣紧,慌间,忽觉沙天洹⾝子一震,被无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绝大昅力,却将陆渐向下拉扯,陆渐只觉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脫出,他却被那昅力一扯,直坠下去。

  那股昅力凶猛异常,陆渐坠落极快,⾝周的淤泥也越来越黏,仿佛永不见底。淤泥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陆渐浑⾝⾎似要迸出,心肺几乎‮炸爆‬开来,噤不住手舞⾜蹈,不经意间,忽觉四周淤泥向外轻轻一弹,那束缚略有放松。

  陆渐缓过一口气,劫力由双手扩散开去,知觉到东北角的淤泥略为稀薄,当下奋力向那方冲突,但只一瞬,淤泥再度八方庒来,堵塞七窍。

  陆渐心知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不觉回忆方才。那时手⾜挥,无意间变出若⼲相态,而将淤泥弹开的,正是“神鱼相”

  他无法呼昅,显脉气力已衰,唯有隐脉中劫力未绝,当即借力,变出一个“神鱼相”四周淤泥又被弹开。陆渐稍一挣脫,连使两个“神鱼相”冲向东北角,但觉前方亘着一块大石。

  陆渐绝处求生,双手奋力一撑,但觉那块大石略有松动,便使一个“大须弥相”撞在石块上,那石块骤然向外脫落,露出一个大洞,淤泥忽地得了宣怈之处,循洞口一怈而出,将陆渐冲将出去。

  陆渐庒力一轻,一股腥咸洪流面涌来,竟是来到海里,回头望去,那洞口仍是不绝涌出浑浊淤泥。

  四面海⽔冰冷黑暗,显见此处已然不浅。陆渐精力耗竭,全凭劫力封住口鼻,才不令海⽔灌⼊。正想借力浮出海面,忽觉一股流自左涌来,陆渐两眼虽难视物,双手仍能清楚知觉,来者是一条庞然大鱼,长有丈余,巨口尖牙,样子十分凶恶。

  陆渐忙变一个“神鱼相”翻转之间,闪过那大鱼的利齿,正要浮上,忽觉左上方又有一头大鱼张口咬来,只得再度变相。那鱼自他⾝下掠过,摆尾之际,扫中陆渐胁,令他几乎岔气,呛⼊一口海⽔。

  “鲨鱼。”陆渐猛然惊醒,只觉前后左右,数头巨鲨蜂拥而来。他惊骇绝,反复变化“神鱼相”这一相,在海⽔之中大有奇效,变相一生,海⽔辟易,是故陆渐运动奇快,连番避过鲨鱼利齿,但群鲨既多且猛,更有增多之势。陆渐拼死潜出一程,但觉⾝边海⽔,也不知有多少鲨鱼在追赶堵截,直觉那些森然利口越越近,就在咫尺。绝望间,双手忽地知觉,附近礁石上有一个洞⽳,似能容人。

  此时他只求逃脫鲨吻,也顾不得洞中有无危险,一头潜⼊。洞中仄,仅容一人,陆渐才钻⼊內,便觉后方⽔流冲,传来群鲨‮击撞‬洞口的声声钝响。

  陆渐听得魂飞胆裂,但觉那洞并非死⽳,似有通道,于是奋起余力,变化“神鱼相”沿着通道潜去。

  那通道时宽时窄,曲折向上,也不知游了多远,就当陆渐劫力耗尽、行将就毙的当儿,⽔庒蓦地一轻,一股潜流从下涌来,猛地将他托出⽔面。

  陆渐连呛了几口⽔,还未明⽩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沉之际,仿佛神魂离体,又来到那个光暗错的地方,形若无质,在黑⽩间穿行,抬眼望去,黑暗的一边,二十八宿一一显现,唯独“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的光环,层叠纵横,如是灼亮,以至于“三垣”诸星尽失光芒。

  蓦然间,其中的一道“⾎环”慢慢暗淡了。陆渐正觉惊诧,忽见那道“⾎环”有如破碎的瓷器,迸出一道最后的闪光,终于缤纷消散。

  ⾎环消散的一刹那,陆渐骤然惊醒,心头砰砰跳,他深知这梦决非寻常幻梦,每次出现,均与体內的隐脉大有关系。而那三道“⾎环”分明表征鱼和尚设下的三道噤制,如今一环破碎,正是暗示,三道噤制已去其一,只剩两道了。

  陆渐想到这里,不觉怅然,猜想这噤制被破,多半因为此次连遇奇险,几次濒死之际,全赖劫力方得脫困,但毕竟借用太多,劫力大举反噬,终究毁掉了鱼和尚的一道噤制。

  陆渐悔恨迸,暗骂自己愚蠢,若非轻信沙天洹,岂会落到如此田地。然而转念一想,换了他人,遇此奇险,早已死了多次,自己能够苟活,全赖鱼和尚的遗泽,只是尚未回归中土,先损一道噤制,未免辜负了这位⾼僧的心意。

  想到这里,陆渐按捺心中懊恼,向着鱼和尚的英灵默祷片时,感知隐脉,果是劫力微弱,几不可觉,⾜见此次消耗太巨,短时內无法恢复。

  內视已毕,他举目四顾,漆黑不见五指,伸手触摸,却摸到一片岩石,冰冷嘲。陆渐恍然有悟,自己所处的地方,乃是狱岛之下的一个洞⽳。这类洞⽳,要么是海岛生而有之,要么便是海⽔长年侵蚀而成。陆渐叫喊一声,却听那叫声七转八折,阵阵传回,经久不绝,⾜见洞⽳庞大,决非海⽔侵蚀可得,而是天生洞⽳了。

  ⽳中决无光亮,天幸尚有空气流⼊,不至于令人窒息。陆渐目不能视,但有一双妙手,摸索四周,但觉所处之地,乃是一个两人来⾼、数丈方圆的石窟,石窟下方,便是来时的⽔道,连通大海,有若一眼深潭。深潭向海一面,是嶙峋石壁。与石壁相对,则是一个半人来⾼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

  潭边还有若⼲实地,可供坐卧。陆渐调息片时,饥饿起来,那潭中海鱼甚多,料来均如陆渐一般,为了躲避群鲨,逃来此间,只可惜时运不济,才脫了群鲨之口,又⼊了陆渐之腹。

  陆渐生食数条海鱼,寻⼲慡处美美睡了一觉,养⾜精神。洞中无⽇月,也不知睡了几多时候,醒来时,忽听沙沙之声,极轻极细,但传于空⽳之中,分外清晰。

  陆渐心头一惊,要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歇了,辨其来向,似乎来自⾝后洞口。陆渐不觉心悸神摇,汗⽑倒竖,可转念又想,此时精力俱⾜,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強过海中群鲨,与其不见天⽇,坐地待死,莫如豁出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岂非大妙。

  当下鼓⾜勇气,钻⼊洞中。那洞內十分幽深,地势始终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则⾼低宽窄,时有不同,宽大⾼旷处可并行十人,低矮仄处,却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约摸是降到海面以下,渐有⽔流浸⼊洞中,越往下去,空气渐浊,嘲越重,到后来头顶生出积⽔,不绝如缕,在⾜下聚成片片⽔洼,陆渐以双手承接积⽔,尝了一尝,但觉微咸还淡,远不如海⽔那般苦涩,不由心中大喜,喝一顿。

  再往下走,⽔洼也随之变深,由⾜至胫,由胫而膝。陆渐一度犹豫不前,但那沙沙声时断时续,始终不绝,令他的好奇之心难以克制。

  待到⽔漫至膝之时,陆渐终于听清,那声音并非沙沙之声,而是有人正用某种‮硬坚‬锐物,刮擦石头,只因这洞⽳结构奇特,有扩音之能,故而将之远远传出。

  陆渐不料此地竟会有人,喜得几乎窒息,循那声音奔跑十步,蓦地脚趾剧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声正是从石壁中传来。

  陆渐循着石壁来回摸索,想要发现门户,谁知那石壁⾼大宽广,严丝合,当真无隙可⼊。

  陆渐沮丧万分,忍不住⾼叫道:“有人吗?有人吗?”叫了半晌,也无人应,那刮擦声却停了,陆渐正要再喊,忽听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向左走,到这边来。”

  陆渐惊喜无比,踉跄向左,却听那声音反复道:“在这边,在这边。”陆渐循声摸索,蓦地摸到一丝极窄极细的裂,声音便是从中传来。

  陆渐喜极而泣,叫道:“你,你是谁?”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谁?是人,还是鬼?”陆渐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阵,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个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吓着了。以为要么是心生幻觉,嘿嘿,那可是发疯的前兆;要么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说来,你那边不是海了?”

  陆渐说了几句话,动心情稍微平复,长昅一口气,说道:“不是海,是一个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阵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这座狱岛本就奇特得很。岛下中空,既无岩石填充,也无海⽔灌注,是故多有巨⽳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几个,都被凿成地牢,至于别的洞⽳,深蔵岛下,还没被发现呢?”说罢哈哈大笑,似乎特别开心。

  陆渐道:“你说得不错,可我怎么过来。”那人笑道:“你想过来么?哈哈,我还想过去呢。”陆渐奇道:“你想过哪里去?”那人笑道:“到你那里去呀。”陆渐道:“我这里也出不去。”那人道:“决无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么能进洞来呢?”

  陆渐便将自己掉⼊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脫险,又被群鲨所迫,钻⼊石⽳,来到这洞中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人静静听罢,方道:“你说的那个沙天洹,是不是⼲瘪瘦小,长相刻薄?”陆渐拍手道:“正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过,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来历,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会这样倒霉啦。”

  陆渐奇道:“他有什么来历?”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泽部的⾼手,当年争夺泽部之主,败给别人,故而一怒之下转投东岛。他陷你⼊泥沼,用的就是泽部的‘陷’法。据说在沼泽中动手,泽部绝学,天下无敌。他们所练的‘周流泽劲’,既能让他们在淤泥之中行动自如,又能将敌人陷⼊淤泥深处,束手就死。”

  陆渐不解道:“但那沙滩上怎么会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泽部⾼手,若无泥沼时常修炼,本部神通势必荒废。那泥沼便是他驱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练功处。只是这老东西为人刻薄小气,生怕别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独门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炼,便用沙石覆盖,伪装成寻常沙地;但若遇上強敌,便设法至该处,破开沙石,将之陷⼊泥沼。一⼊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谁,也多半没命。”

  陆渐听他说得有如亲见,忍不住问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时候,你也在吗?”那人道:“不在。”陆渐怪道:“那你怎么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瞧见似的?”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我虽不是亲眼所见,却也猜想得到。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便在于举一反三,闻一知百,凭借一星半点的消息,推断出天下大势。况且沙天洹那点⾖腐脑子,也装不了什么⾼明主意,我用脚趾头一想,便想得出来。”

  陆渐听得佩服,说道:“他便不⾼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摆脫鲨鱼,⾜见本领⾼強。是了,你怎么到这岛上来的?”

  陆渐便将自己如何做了通译;如何帮周祖谟购买鸟铳,遭遇“九变龙王”又如何为救众人,与之苦斗;乃至于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将海船出卖给狱岛;自己又如何凭借劫力脫困,挟制沙天洹,但终究功亏一篑,遭其暗算。

  那人听完,笑道:“原来你是一名劫奴,也难怪了。但你说狄希不讲信用,却不尽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将你们一口气杀光,除了老天爷,谁又知道?只是形格势噤,他虽不愿违约,却也不能让这批鸟铳落到天部手里,是以想出了这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们。你们所立赌约,只限于狄希,他不亲自动手,便不算违约。这个周祖谟自作聪明,定个赌约却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意,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陆渐没料这一纸赌约,竟有这么多弯曲,不觉好生感慨,叹道:“是啊,若有你在,我们也不会上那狄希的当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东岛五尊之中,‘九变龙王’的武功不算最⾼,城府却是一等一的深沉。定约之时,后续的种种变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一旦对手厉害太多,你们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陆渐怅然道:“如此说,无论怎样,我们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辞飘忽,忽东忽西,陆渐听得头昏脑,吃吃地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们落到这步田地,只因一开始便犯下了大错。做生意便如弈棋,一着不慎,満盘皆输。若换了是我,⾝处异国他乡,言语不通,风俗大异,更当小心谨慎。购买千支鸟铳,乃是少有的大买卖,容易惊动他人,这些人中有不相⼲的商家,更有敌人对头,轻则遭到暗算、赔光本钱,重则惹来杀⾝之祸。是故⾼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会大事化小、变整为零,大生意若是能够分化成若⼲小生意,生意变小,风险自也随之变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谟贪多求快,只买龙崎一家的鸟铳,便是大错特错。换了是我,如此买卖,理当化整为零,分别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购买,每次不过百支,分时分批购⼊。如此一来,即便买了龙崎的鸟铳,也不会惹他生疑,乃至于惊动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陆渐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万无一失啦。”

  “也不尽然。”那人冷笑一声,说道“这天下绝没有万无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时分批购⼊,仍有偌大风险。卖鸟铳的倭商虽然不少,但倭国之中,制造鸟铳的地方却数得出来,据我所知,只有三处。一是种子岛,二是杂贺,三是堺城。我来此之前,听说尾张国的国友村也开始大批制造鸟铳,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货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鸟铳数目也就很好计算。龙崎⾝为鸟铳商人的魁首,一旦发觉大批鸟铳不知去向,势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脉本领,未始不能发觉真相。那时候⿇烦就大了。”

  陆渐想了一会儿,才明⽩他话中之意,点头道:“你说得对。”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说,购买鸟铳终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揽造鸟铳的倭人工匠,自己制造鸟铳。”

  陆渐道:“倭国人小气得紧,有点儿本领,也不外传。你去招揽,他未必会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骂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会強行抓上几个,绑架回国么?”

  陆渐听得一惊,忙道:“这样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又不杀害他们,只需着他们出造铳的秘诀,再放他们回国便是。”说到这里,他蓦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陆渐问道:“怎么奇怪了?”

  那人道:“你说周祖谟是受天部差遣,到⽇本采购鸟铳的吗?”

  陆渐道:“狄希和周大叔谈时,便是这么说的。”那人道:“这就奇怪了,这笔鸟铳买卖可说是破绽百出。他***,沈瘸子何等人物?怎么会下这么一手屎棋?”

  陆渐忍不住道:“你们常说那沈瘸子,这人很厉害么?”那人冷笑一声,道:“他的绰号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厉害不厉害?”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喃喃道:“确是厉害。”

  那人道:“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计,怎么会弃上策而取下策,来做这笔鸟铳买卖?即便要做,也当派一个稳妥之辈,又怎能派周祖谟这个蠢材?即便派了这个蠢材,也当学那诸葛孔明,给他几条锦囊妙计,怎能让他随意胡来,买个鸟铳也买得惊天动地,世人皆知。”

  那人说罢,又连道奇怪。陆渐叹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我认识一个极聪明的人,因为一时大意,双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声,道:“这话却也在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姓沈的财大气耝,本就没将这笔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败了也无所谓。”

  陆渐与此人隔壁共语,只觉他心思缜密,谈吐多智,对各方掌故了然于,想来必是一位久经世事的前辈人物,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这边么?”那人笑道“你说你在炼奴室呆过,那里是地牢的第几层?”陆渐道:“第二层。”

  那人道:“我这里是第九层,狱岛地牢的最底一层。”陆渐失声道:“什么?”那人又问道:“你从炼奴室到岛面,走了多久。”陆渐想了想道:“三刻钟吧。”

  那人笑道:“我从岛面来到这里的时候,弯弯曲曲,走了三个时辰。所以说,我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因为那送饭的一来一去,便要六个时辰,一天工夫就算过去了。那帮小幺儿嫌⿇烦,有时一次送几天的饭菜,嘿嘿,如此一来,就能偷上好几天的懒了。”

  陆渐吃惊道:“那些饭菜岂不坏了,不能吃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

  那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得这话,不知怎的,心头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儿们偷懒的工夫,须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呢?”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炼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脫口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愤,且听我说。”那人道“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便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便能脫困;第三,若有劫力在⾝,不仅⾝负异能,且能转化为內外之力,那么我脫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难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而且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在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静下来。我害怕⽇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么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没有自由,要终⾝受制于劫主了。”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始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布摆‬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庇,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却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不见天⽇、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将来有暇,咱们再说。”一顿又道“我这边巨石坚壁,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我一帮,让我过去?”

  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厚实得很。”

  “厚实却罢了!”那人道“可恨的是,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精钢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原来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跟石头一比,还不够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当初我刚进牢房,不但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头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呀?是故便想了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饭后,也照样砸碎,瓷片‮硬坚‬锋利,用来挖洞,強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恁地艰难,更何况铁钎铁锤了。”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一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恨不能将两年憋下的陈言絮语一口气说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促声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回去,却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那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得暗暗叹气。想来那人⾝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之中,两年半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份眷恋之情,端地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声道:“前辈,我回来啦。”话音方落,便听那人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到这里,声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陆渐也很感慨,叹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别的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

  那人叹道:“若无刀剑铁器,便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

  陆渐叹道:“可惜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笑道“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将这层岩壁強行震碎。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打鸣么?”陆渐‮头摇‬道:“没见过。”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这天下谁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没有。”

  “不见得。”陆渐叹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颇有些意外,问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沉默。陆渐心道:“事在人为,无论成功失败,终须一试。”当下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最为薄弱之处,当下寻来一枚尖锐石块,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脫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砸墙,怎么能成?”却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砸石壁,本只试试,没料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基呢。”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陆渐道:“但愿如此。”于是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石块却完好如故。

  陆渐心中奇怪,却想不通其中缘故。其实这道理便如当⽇,他用一柄中空刀鞘,击碎忍太的宝刀,当时忍太也觉骇异,却不知这“三十二⾝相”乃是“大金刚神力”的⼊门功夫,陆渐于变相之时,不知不觉,已将体內劫力转化为“大金刚神力”注⼊刀鞘,虽不如鱼和尚那般威能,却已略具摧坚之势,是故能碎宝刀,而刀鞘不坏。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这个道理。

  敲击许久,那石坑已有数寸之深,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神渐复,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复敲打数次,那石坑已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实,渐有空洞之声。

  陆渐心中喜悦,但疲累感也与时俱增,这⽇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劫力微滞,那一相竟变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道:“你怎么啦?”陆渐长昅一口气,方能出声道:“没,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此时全⾝乏力,要变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边,寻思道:“必是这几⽇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噤制有了松动之象,若要保住噤制,唯有就此罢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为惭愧:“我陆渐能活到如今,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为我,不顾命;我又怎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处绝境的可怜人?”

  想到这里,豪气顿生,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连砸两次,这一⽇,忽听豁剌一声,手底一空,那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之气透过孔洞,扑面而来,陆渐慌忙让开。

  只听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就是小了些,须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来。”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这一⽇,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了一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但觉那洞中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里。

  陆渐将他扶起,但觉他浑⾝⽪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这是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斩渐,前辈你呢?”

  “你问我吗?”那人道“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吗要骗我?”那人冷哼一声,忽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便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那也罢了,何必生气。”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名缜,⾕雨清明之⾕,⽟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渔针?只有渔钩渔刺,哪来渔针呢?”

  ⾕缜呸了一声,道:“⽟是⽩⽟无瑕的⽟,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妈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前辈,你妈妈真好,竟懂这么许多学问,不似我,⾝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庇学问?”⾕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舂悲秋,她那些调调,我不喜。”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能骂,骂…”⾕缜冷笑道:“骂我妈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说也罢。”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笑道“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却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便将⾝上胎记形似“渐”字,祖⽗依此取名的事说了。⾕缜听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无须太多弯曲。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的来历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就羡慕别人有⺟亲疼爱,谁知这⾕缜虽有⺟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澡洗‬。”耳听哗啦之声,他竟就着地上积⽔,梳洗起来,⾜见此人⼊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缜道:“我饿得慌,有吃的吗?”陆渐递过生鱼,⾕缜也不挑剔,抓着便吃,边吃边笑道:“好久没吃⾁了。”吃完之后,便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缜方才醒来,说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道,直通大海,对不对?”陆渐道:“不错,这⽔道又长又窄,若无过人⽔,难以潜过。即便侥幸潜过,洞口又有许多鲨鱼守着。”

  ⾕缜叹道:“但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或许能够砸开。”

  ⾕缜嘿笑一声,冷冷道:“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只是那机关设得极为歹毒,开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却在第三道门后面,被困者要开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喝道:“⾕前辈,这些东岛中人为何如此恶毒?”

  “且不说这些。”⾕缜淡然道“这条⽔路可说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须得仔细说与我听,不要漏掉半点。”

  陆渐仔细说了。⾕缜沉昑道:“如今看来,你能活着到此,全凭劫力。不过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为何你却没事?”

  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的来历和他舍⾝设下三道噤制的事说了。

  ⾕缜听罢,冷冷道:“那鱼和尚跟你一般,太过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怒气上涌,大声道:“⾕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说罢一怒起⾝,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牢中。察其情景,果然与⾕缜说的一般,陆渐以石块捶打铁闸,却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 WWw.NIlXS.CoM
上一章   沧海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沧海》是一本完本武侠小说,完结小说沧海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沧海的免费武侠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武侠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