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魔女传 第一回 铁矢神弓 少年扶巨宦 金鞍宝马 大盗震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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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白发魔女传 作者:梁羽生 书号:1880 | 更新时间:2016/10/5 |
第一回 铁矢神弓 少年扶巨宦 金鞍宝马 大盗震虚声 | |
一剑西来,千拱列,魔影纵横:问明镜非台,菩提非树,境由心起,可得分明? 是魔非魔?非魔是魔?要待江湖后世评!且收拾,话英堆儿女,先叙闲情。 风雷意气峥嵘,轻拂了寒霜媚妩生。叹佳人绝代,⽩头未老,百年一诺,不负心盟。短栽花,长诗佐酒,诗剑年年总忆卿。天山上,看龙蛇笔走,墨泼南溟。 词寄沁园舂 凉秋九月,北地草衰,有一行人马,正沿着绵亘川陕两省边界的大巴山脉,放马西行。行在前头的是几个雄赳赳的武师,中间一辆敞篷骡车,坐着一个年近六旬的绅士,⽪袄披风,态度雍容,一骑⾼头大马,傍着骡车,马上坐着一个剑眉虎目的少年,剑佩琅然作响。 这个篷车中的绅士,正是卸任的云贵总督,名叫卓仲廉,他人如其名,虽然历任大官,尚算清廉。可是俗语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他是总督。他不必如何贪污,那钱粮上的折头,下属的送礼,也自不少。所以卸任回乡,也请了几个出名镖师,随行护送。 那个剑眉虎目的少年,却不是镖师,他之随行,另有一番来历。原来卓仲廉原籍北,阀阅门庭,簪缨世第,只是旺财不旺丁,数代单传,他只有一子一孙,儿子名唤卓继贤,在京中为官,做到了户部侍郞之职,孙儿名卓一航,幼时随⽗赴京,算来今年也该有十八九岁了。卓一航自小聪明过人,祖⽗对他十分怀念,这回辞官归里,也曾修书儿子,叫他送孙儿回乡。不料孙儿没来,这耿绍南却拿着他儿子的信来了,信上说,孙儿正在苦读待考,不能即回。这耿绍南乃是孙儿的同窗,颇晓武艺,适值也有事要到西,请大人带他同行,两俱方便。卓仲廉和他闲谈,发现他对书诗并不甚解,心里想道,书生学剑,武艺好也有限,还暗笑他是个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的平凡少年,不料请来的几个出名镖头,对他都十分恭敬,这却不由得卓仲廉不噤大为诧异。 其时是明万历四十三年,満洲崛起东北,时时內侵,神宗加派“辽饷”达田赋总额二分之一以上,全由农民负担,加以西北地瘠民贫,盗匪纷起,所以卓仲廉虽聘有镖师,并有亲兵护送,也不得不提心吊胆。 这⽇正行过巴峪关,山边驿道上忽驰过两骑快马,前行的几名镖师,齐都变⾊! 耿绍南泼喇喇一马冲上,小声问道:“怎么?”老缥头道:“那是西川双煞。”耿绍南道:“哦,原来是彭家兄弟,他们的铁砂掌下过几年功夫,要留心一点。”双煞快马过后,并不回头,老镖师道:“不像下手做案的模样。”耿绍南微微一笑,勒住绳,等骡车赶上,淡然的对卓仲廉道:“老大人万安,没有什么,那只是两个小贼。”又过了一会,背后又是三骑快马,绝尘掠过,对卓家的箱笼车辆,连正眼也不瞧一瞧,老镖头诧道:“怎么龙门帮的三位舵主,都同时出动,莫非是绿林道中,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耿绍南傲然说道:“管他什么录林道不绿林道?若来犯时,我不用手上的兵器,只凭这一张弹弓,也要打得他们落花流⽔。”镖师们唯唯诺诺,一味奉承,卓仲廉见他神⾊倨傲,暗道,这少年好大口气。心中颇为不悦。 车辆马四继续西行,⻩昏时分,已将近強宁镇外的七盘关,山道狭窄,这七盘关乃川边界一个险要所在,它倚山面河,两岸悬砦⾼达百丈,下面的河⽔给峭壁约束成只有五六丈阔的急流,在山⾕中奔腾而出,宛若万马脫,⽔花溅成浓雾。一行人走出山口,见前头半里之地,有一骑⽩马缓缓而行,马上人一⾝⽩⾊⾐裳,配着⽩马,更显得潇脫俗。卓仲廉道:“这人好似一个书生,孤⾝无伴,好不危险。我们赶上前去与他同行如何?”耿绍南摇了头摇,猛听得一阵清脆的铃声,六七骑快马自后飞来,霎忽掠过车辆,前面那⽩马少年正是到狭窄的山口,老镖头惊道:“还不快让,撞上了那可要糟。”话声未了,山坳那边又是尘土大起,十余四健马也正向这边冲来,两边马队,把少年夹在中间,眼看就要撞上,卓仲廉不噤失声惊呼,却猛听得那少年大叫一声,⽩马忽然腾空而起,疾似流星,竟然跃过了五六丈的急流,飞越河面,到了对岸。这两帮马队,骑术精绝,急驰之下,突然猛的勒马,两伙汇成一伙,拨过马头,拦住了前面的山口。 耿绍南一马飞前,抱拳说道:“好汉们请借路!”为首一个虬髯汉子叫道:“凭什么要我们借路?贪官之财人人可得。”耿绍南道:“须知他不是贪官。”另一个匪首叫道:“要借路也不难,把箱笼行李留下便可!”耿绍南一言不发,突然取下背上的铁弓,嗖嗖嗖一连数弹,把抢上来的人一齐打倒,那虬髯汉子哈哈大笑,耿绍南弃弹换箭,呼的一箭,把盗中的一面黑旗断,那虬髯汉子,这才然变⾊,疾冲数丈,大声叫道:“你知不知道绿林规矩?”耿绍南更不打话,弹似流星,冰雹骰的向那汉子打去! 那虬髯汉子疾若飘风,一口厚背⾚铜刀左挡有磕,把冰雹般来的弹子,磕得四面纷飞,宛如落下満天弹雨,耿绍南越打越急,那汉子渐惭有点手忙脚,盗中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喝声:“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取下一张弹弓,嗤嗤数声,忽然发出几道深蓝⾊的火焰,叉飞来,耿绍南一张弹弓,不能两用,打落了面而来的“蛇焰箭”却不能挡住向卓家箱笼的火箭“蓬”的一声,大车上一只厚布袋竟然着火燃烧,哗啦啦倒下了一堆⽩花花的银子。那虬髯汉子摇了头摇,面山显然露出失望的神气,耿绍南弹似连珠,施展出“八方风雨”的神弹绝技,虬髯汉子猝不及防,卜的一声,左手关节竟给弹丸打中,一个箭步跳出圈子,忽然抱拳叫道:“武当山神弹妙技,果然名不虚传,咱弟兄走了眼。多多得罪了!”那发蛇焰箭的汉子也翻⾝跨上马背,⾼声叫道:“紫道长之前,请代咱弟兄问候,就说是火灵猿和翻山虎谢他老人家当年不杀之恩吧?”说完之后,一声胡哨,手下早扶起了受伤的同伙,退出山⾕。 耿绍南放下弹弓,仰天大笑。忽然背后有人说道:“阁下真好弹弓!”耿绍南愕然回顾,竟然是那⽩马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对岸纵马过来,众人刚才紧张忙,竟没觉察。耿绍南道:“雕虫小技,贻笑方家。”⽩马少年笑道:“我那里是什么方家,只靠着这四马还算不错,才逃了大难。”卓仲廉下车端详那⽩马少年,见他马背空空,毫无行李,说话文诌诌的,完全是个书生模样。因问道:“⾜下可是出门游学吗?现今路途不靖,跋涉长途,危险得很呀。”⽩马少年躬⾝答道:“晚生在延安府⼊学,急着要回乡赶考。老伯台甫,不敢请问。”卓仲廉微笑道了姓名。⽩马少年惶恐说道:“原来是乡先辈卓老大人,失敬,失敬!”自报姓名,叫做王照希,两人谈得很是没缘,王照希道:“晚生孤⾝无伴,愿随骥尾,托老大人庇护。”耿绍南眨了几眨眼睛,卓仲廉年老心慈,慨然说道:“彼此同行,那有什么碍事?⾜下何必言谢。”竟自允了。耿绍南冷冷说道:“阁下一介书生,竟骑得这四神驹,实是可佩。”王照希道:“这四马乃是西域的大汗马种,名为照夜狮子,虽然神骏,却很驯良。”西北多名马,普通的人都懂骑术,卓仲廉虽觉这四马好得出奇,也没疑心。 卓家聘来的那几名镖师刚才一直护着车辆,这时都已围在耿绍南⾝边,等卓仲廉的话告一段落,忽然齐向耿绍南下拜,那老镖头执礼更恭,半屈着膝,打个千儿话道:“老朽眼拙,虽然早已知道耿英雄是个大行家;却还不知耿英雄竟是武当⾼弟,老朽要请耿英雄赏口饭吃!”卓仲廉听了,楞然不解。 耿绍南微笑一笑,把老镖头双手扶起,说道:“耿某不才,既然挑起梁子,那就绝不会中途撒耿绍南微笑手,耿某此来,不是保镖,而是为朋友不惜两肋揷刀,老镖头,请你放心。”卓仲廉听得益发纳罕。 原来这耿绍南并非读书士子,而是当今式当派的第二代弟子。武当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声威甚大。武当派的掌门人紫道长,武功卓绝。他和四个师弟:⻩叶道人、⽩石道人、红云道人、青道人,合称“武当五老”门下弟子,数以百计,这耿绍南乃⽩石道人的首徒,在第二代弟子中,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刚才拦路打劫的那个虬髯汉子,名叫翻山虎周同,那浓眉大眼的汉子,则叫火灵猿朱宝椿,同是川边境的悍匪,武功还在西川双煞之上。武当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所以历代相传,定下两条规矩:一不许作強盗,二不许作镖师。耿绍南以武当门人的⾝份,替巨官护送行李,那是极少有之事。老镖头一来怕火灵猿的同报复,二来实在猜不透耿绍南的来意,所以才说出那一香话,将耿绍南套住。 卓仲廉这时才晓得耿绍南⾝怀绝技,不明自己的孙儿怎样会结识如此异人。只有再三道谢。耿绍南神采飞扬,对卓仲廉也显得颇为傲岸。卓仲廉想查问他和孙儿结识的经过,他往往盼顾左右而言他,甚或只是笑而不答。 那⽩马少年王照希却显得十分文静,一路上对卓仲廉和耿绍南都执礼甚恭。走了两天,已过了強宁,将到平关了,沿路上不绝有形迹可疑的人物,三三五五,或乘快马,或策骡车,在驿道上出没。老镖头一看就知是踩底跟踪的绿林人物,整整两天,提心吊胆,幸得一点事情都没发生。过了⼲关后,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物忽然都不见了。这晚,来到了大安驿,卓仲廉道:“明⽇过了定军山,前面便是坦途了。”镖师们也松了口气,只有耿绍南却显得特别紧张,和在路上的闲适神情,完全两样。 一行人在镇上最大的客店安歇,⽩马少年王照希忽然对卓仲廉深深一揖,朗声说道:“晚生一路上多承庇护,不敢欺瞒,晚生有些厉害的仇家,一路跟踪,若然逃得今晚,便可无事。今晚万一有风吹草前,老大人不必惊恐。只要挂起云贵总督的灯笼,大半不会波及。”卓仲廉吃了一惊,心想老镖头曾再三叮嘱,在路上只可扮作客商,千万不能抬出官衔。事缘绿林大豪,最喜劫掠卸任大官。自己只道这少年乃是一介书生,那料他也是江湖人物。自己和他非亲非故,知他安的什么来意!正在踌躇,耿绍南双眼一翻,抢着答道:“事到如今,合则两利,分则两危!⾜下意思,老大人一定照办!咱们彼此讲明,大家可要合力齐心,同御今晚劫难!” 王照希微微一笑道:“那个自然。”在客店里自己占了一座花厅,当中摆了一张紫檀香桌,叫店家烫了两大壶陈年花雕,桌上揷着两枝明晃晃的大牛油烛,随手把马鞍和踏蹬丢在墙角,对耿绍南道:“你们躲到两边厢房里去,非我呼唤,切勿出来。”老镖头与耿绍南见他行径奇怪,竟是见多识广,也摸不透他是何路道。 朔风鸣笳,星横斗转,夜已渐深,万籁俱寂,王照希独坐厅中,凝神外望,动也不动,卓家自卓仲廉以下,都不敢睡,老镖头道:“难道他就这样的坐到天明?”耿绍南忽然嘘声说道:“噤声,有人来了!” 端坐着的王照希突然把酒壶一举,大声说道:“各位远来,失,失!”门外大踏步的走进了四条大汉,为首的双目炯炯,旁若无人,朗声说道:“朋友,省事的快跟我去!”王照希笑道:“什么事啊!”那大汉面⾊一沉,正想发作,忽见厢房外悬着云贵总督官衔的灯笼,吃了一惊,喝道:“你是做什么来的?你不是…”王照希截着说道:“保镖来的,各位看在小弟初初出道,不要砸坏我的饭碗,别处发财去吧。”那汉子“哼”了一声,骂道:“你看错了人!”双臂一振,猛的向厢房扑去。 房中的卓仲廉失声说道:“这是京中的锦⾐卫。”原来锦⾐卫乃是朝廷的特务机关,这为首的汉子是锦⾐卫的一个指挥,名叫石浩,卓仲廉以前在云⻩总督任內之时,手下一个员官犯了案件,京中派锦⾐卫来提解犯官,正巧就是这石浩率领,所以认得。 说时迟,那时快,石浩一个箭步跳近厢房,耿绍南自內窜出,右臂一格,喝道:“什么人?敢惊老大人的驾!”双臂一,两人都给震退几步。卓仲廉急忙叫道:“石指挥,是卑职在此,可是皇上有什么圣旨要宣召卑职么?”在明一代,皇帝对付大臣素来残酷寡恩,常常因一点小事,就给锦⾐卫提去凌迟处死,卓仲廉刚刚卸任,还担心皇帝是要将他解京,声调都颤抖了,石浩凝眸一看,依稀认得,叫道:“果然是卓老大人在此?小的捉拿钦犯,无意冒犯,请多多包涵恕罪!”又笑道:“皇上对卓大人甚是关怀,常常提起,说卓大人是个好官。”卓仲廉惊魂稍定,急忙作揖请他喝酒。石浩道:“卓大人这样客气,折死小的了。小的圣旨在⾝,不敢久留,老大人包涵则个。”率领三个锦⾐卫退出,临行前对耿绍南和王照希深深看了两眼,大声笑道:“卓大人请的这两个保镖,真是硬得很啊!” 石浩走后,耿绍南一看,只见地上十来个⾜印,深陷半寸有多,冷笑说道:“这些奴才,就是喜炫露武功,那比得上我这王贤弟深蔵若虚。”房中的卓仲廉忽然急声叫道:“耿贤侄,快来,快来?” 卓仲廉老于海,惊魂稍定,蓦然想起:京中的锦⾐卫,追踪至此,那⽩马少年必定是个重要钦犯,自己受了他的利用,做了钦犯的挡箭牌,⽇后被皇上查知,这可是抄家之罪。这时也顾不得浅言深,急忙把耿绍南招来,悄悄说了。耿绍南冷冷一笑,说道:“这个我早已看出。”卓仲廉尚待说话,他已翩然走出。 厅堂上烛影摇红,王照希大杯大杯的喝酒,耿绍南面⾊一沉,嘿嘿笑道:“贤弟,你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愚兄佩服之至!”王照希道:“耿兄不必发怒,小弟是不得已而为之。”耿绍南双眼一转,倏地一手抓来,低声喝道:“你胆敢把我武当门人戏弄?”王照希肩头一侧,耿绍南左掌呼的一声,打在他的上,王照希微微一笑,肌⾁陡然一缩,耿绍南的手掌竟然滑过一旁,王照希仍然端坐椅上,若无其事。耿绍南不由大吃一惊,左手擒拿,右手点⽳,一招两式,猛然发出,这是武当派大擒拿手的三十六式之一,王照希坐在椅上,看来万难逃避,那料耿绍南左手先到,他横肘一撞,闪电般的把擒拿手化开,右手一举,又把耿绍南的右肘托起,低声喝道:“耿兄,你我且慢动手,強敌已经来了!你我合则两全,分则两亡!”耿绍南凝神一听,远处隐有啸声,面⾊变道:“你捣什么鬼?去了一批,又来一批。”王照希笑道:“这回来的是真正的強盗,实不相瞒,川边界最厉害的五股大盗,今晚都会到此!”耿绍南怒道:“卓大人并没有多少银子,你们何必这样小题大作,里应外合?”王照希笑道:“你当我是內应么?他们要劫的是我,不是你的什么卓大人,不过他们若顺手牵羊,劫了小弟,再劫你们,也说不定。”耿绍南半信半疑,心里暗道:你肩无行李,两手空空,劫你作甚?王照希忽又沉声说道:“赶快退回厢房去,把有官衔的灯笼取下,也许不会殃及鱼池。”耿绍南一阵迟疑,王照希忽然站起,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耿绍南不由得点了点头,疾忙退下。 过了片刻,啸声越来越近,王照希把大门打开,门外涌进了十多条汉子,⾼⾼矮矮,站満一屋,耿绍南一看,龙门帮的三个舵主也在其內。老镖头在里面吓得面青⽩,悄悄说道:“这回糟了,来了三批最厉害的強人,除了龙门帮外,还有大巴山黑虎岩的方氏兄弟,和定军山的麦氏三雄。”耿绍南道:“还有两批未到哩,你等着瞧吧!” 定军山麦氏三雄的老大麦逢舂站在当中,双目一扫,桀桀笑道:“真有你的,金珠宝贝蔵在那里?还不快拿出来?是不是混在那狗官的行李里了?”王照希朗声说道:“麦老大,你也是老于江湖的了,难道这也看不出来吗?久闻大名,不过如是。不必动手,你已输了一招了!”说罢哈哈大笑。 龙门帮的总舵主屠景雄打了一个哈哈,翘起拇指说道:“老弟,真有你的?你拿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咱们好好个朋友。”王照希绶缓起立,将放在墙的马鞍一把提起,放在紫檀桌上,只听得木桌吱吱作响,子套佩剑,轻轻一削。那马鞍原是黑黝黝的毫不惊人,任何人看了都以为这是漆木马鞍,那料一削之下,顿时金光透露,铁⽪里面包的竟是十⾜的⾚金,上面还镶嵌有十余粒滚圆的猫儿绿宝珠,金光宝气,幻成异彩。麦氏三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原来有经验的绿林大盗,一看行李客商,便能测知他有多少金珠财宝,百不失一,川边境的五股強盗,跟踪王照希已有多⽇,看他马蹄踏处,尘土飞扬,分明是负有体积小而质量重的金珠重宝,但却看不出他蔵在何处,谁也料不到原来是包蔵在马鞍之中。 王照希哈哈一笑,提起了一个踏蹬,朗声说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小弟没什么敬意,这个踏蹬,就送与川陕边界的道上同源,算个小小的礼物吧!”绿林群雄面面相觑,麦逢舂沉声说道:“你行,咱们认栽了!”不接踏蹬,转⾝便走。 耿绍南在厢房里偷瞧,刚松得口气,看那麦逢舂方走到门口,忽然外面桀桀怪笑,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矮胖老头,昅着一大早烟管,吐出一缕缕青烟,怪声说道:“好哇,不待我来,你们便分赃了吗?”麦逢舂道:“邵大哥,咱们栽了。”矮胖老头烟袋一指,道:“什么栽了,俺早瞧出他马鞍里有鬼,你们的话我全听到啦,我可不是叫化,想施舍我一个踏蹬吗?那可不行!” 耿绍南在里面瞧得分明,他虽和矮胖老头未会个面,但看他神气打扮,已知他是陕南的独脚大盗邵宣扬,他的烟管乃是一种罕见的外门兵器,可作点⽳厥,也可作五行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想他却这样无赖。 王照希微笑说道:“邵老爷子,你是我的前辈,这个马鞍,孝敬你老,本也算不了什么,无奈我还有一位朋友,他说不肯。”邵宣扬道:“那位朋友,请出一见。”话声未了,房里倏的冲出一人,接口说道:“武当门人耿绍南拜见各位前辈。” 邵宣扬眼珠一溜,道:“你是武当门下?咱们亲近亲近。”伸手一拉,三指一扣,暗蔵分筋销骨的厉害手法,耿绍南掌心向上一接,手腕一转,用出武当派事法中的“三环套月”把邵宣扬的手法解了,邵宣扬左掌忽地朝他肩头一按,说道:“好啊!”耿绍南卸了一步,丹田一搭,气达四梢,双臂一抱,左肘微抬,用出一招“渔夫晒网”又把邵宣扬的擒拿手拆了。邵宣扬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是武当门下!” 耿绍南显了两手武当绝技,顿时把邵宣扬惊着。本来论到武功,邵宣扬还在耿绍南之上,但武当派乃武林正宗,盛极一时,绿林好汉无不忌惮。邵宣扬向后一跃,发话道:“⾜下何苦趁这淌浑⽔!”耿绍南道:“什么浑⽔?我们同属一伙。金子是小事,武当派的威名可不能在这儿折堕。”邵宣扬乾笑雨声,忽然说道:“武当门人从不保镖,也从不为盗,你怎么能与他同伙。”耿绍南道:“江湖之事,人人管得,你恃众聚劫,落在我的眼內,我便不容。”邵宣扬笑道:“是你师⽗叫你管的么?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来?”耿绍南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必师命?”王照希急忙使了一个眼⾊,耿绍南猛的醒起,接着说道:“武当第二代弟子在陕西聚会,正想与你们武林中有头有面的人物一见。”邵宣扬怔了一怔,他本打算若只是耿绍南一人,便索把他⼲了,毁灭迹再说。如今听说武当第二代弟子在集会,想必来的甚多,邵宣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武当派的群雄相斗,当下烟管一收,笑笑口道:“⾜下何必生这么大气,既然这位是你的朋友,咱们那里不卖个情。” 耿绍南面⾊一松,不自觉的用⾐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原来他试了两招,也自知不是群盗对手,全凭武当派的威风,才把敌人吓退。其实他所说的武当派第二代弟子在此聚会,倒也并不全假,紫道人是曾派有四个弟子在办事,连他就是五人。但那四人和他可并没有约会。 邵宣扬见他以袖拭汗,蓦然站着不动,双目熠熠发光,王照希暗叫一声“不好”邵宣扬忽然仰天大笑三声,朗声说道:“归大哥,你来的好,你听这小子是不是撒谎?”猛然一股強风,厅中烛光摇摇灭,一个又⾼又大的红面老人,突然从外面掠空而降,大声笑道:“武当派是来了四名,可是都给别人擒了。别人敢碰武当派,为什么咱们不敢?这小子一人在此,咱们把他打死,丢到荒山里狼便是。就算武当五老寻到,这笔帐也算不到咱们⾝上,自有人替咱们顶祸。”耿绍南不由得暗暗吃惊,看这红面老人的声势,必是川东的大盗鹰爪王归有章无疑。但他怎晓得武当派来了四人,而且眉四人又给什么人擒了? 邵宣扬也吃了一惊,叫道:“归大哥,且慢,你是说那女魔头出手了么?这里可还不是她管辖的地方呀?”归有章道:“你怎么这样胆小。咱们川陕的绿林道,总不能叫一个后辈女娃儿庒了。”他口里说话,手底可丝毫不缓,肩头一晃,蒲扇般的大手,已头抓了下来。耿绍南见他掌心通红,那里敢接,向后一缩,右⾜发起,他腿弯的“⽩布⽳”归有章桀桀怪笑,扑⾝一闪,欺⾝直进,右手五指如钩,一把抓到耿绍南⾜跟。 耿绍南⾝子一缩,归有章双掌连环急发,耿绍南连连后退,暗恨王照希犹自不来相援,归有章掌风呼呼,把耿绍南直至墙角,正想施展杀手,忽闻得王照希冷冷说道:“你们要我的马鞍,这也不难,只是你们可问过⽟罗刹没有?”邵宣扬和方氏兄弟、麦氏三雄,正对王照希取包围之势,闻言大吃一惊,邵宣扬陡的跳出圈子,叫道:“什么⽟罗刹!”王照希道:“绿林道宁劫千家,不截薄礼,这是别人送给⽟罗刹的财礼,你们想黑吃黑么!”邵宣扬面⾊苍⽩,叫道:“大哥,且暂住手!”归有章一个倒翻,跃了回来,怒声喝道:“你这小子,想拿⽟罗刹来恫吓我们吗?”王照希道:“谁个吓你?”把马鞍一翻,反面刻有几个字道:“敬呈练霓裳姐小哂纳。”王照希道:“这可不是我现在刻的。”邵宣扬把归有章拉过一边,悄悄说道:“归大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依小弟愚见,还是把他放走了吧。”归有章哼了一声,垂首沉思:麦氏三雄,龙门三舵,都围了上来,只剩下方家兄弟,在厅中监视。 这一来大出意外,耿绍南不由得怔在当场,暗想:谁是⽟罗刹啊?这名字可从未听过,怎的那些強盗就吓得这个样儿? 过了片刻,归有章猛然抬起头来,双眼一翻,含嗔说道:“是⽟罗刹的也要劫!”邵宣扬吓了一跳,急声说道:“大哥,大哥!…”归有章呼的一掌,击在檀木桌上,顿时把桌子打塌一角,大声说道:“这一年来咱们受那女娃子的气也受够了,索趁此时机,豁了出去,斗她一斗。”邵宣扬退了几步,颤声说道:“这,这…”归有章道:“亏你一世威名,就怕得这个样儿。她的厉害,咱们也只是耳闻,未曾目击,喂,你们有种的就随我来,这小子的马鞍我劫定了。”麦氏三雄,龙门三舵,缩手不动,只有方家兄弟叫道:“咱兄弟愿听归大哥调度。”归有章横了邵宣扬一眼,叫道:“好啊,几十年兄弟之情,算是⽩的了。”邵宣扬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小弟只好听从。”归有章虎吼一声,隔着桌子,伸手就抓,王照希⾝形一闪,避了开去。方家兄弟,左右扑上,王照希⾝子滴溜溜一转,蓦然一招“左右开弓”把方家兄弟格开。归有章手腕一翻,骈起中食二指,骤然发出,直点王照希双目,王照希霍地使个“凤点头”跳过一边,冷笑说道:“归老大,你中了我的缓兵计了,你要劫该早点劫,现在劫么,可来不及了。你听,外面什么声响!”归有章愕然一听,外面击析声声,长宵易过,竟然打五更了。王照希大笑道:“你听到么了打五更了!⽟罗刹马上就来,归老大你还不停手,要死无葬⾝之地!”归有章喝道:“小子,你想拖延时候,先送你见阎王!”呼的一掌,又头劈下。 大笑声中,王照希出手如电,扬了两扬,把厅上的两枝大牛油烛打灭,顿时一片黑漆,耿绍南贴到墙,屏了呼昅,群盗虽然人多势大,在黑暗中一时也不敢莽动,归有章凝神静听,要想辨声进击,忽然外面传来清脆的笑声,听似甚远,霎忽使到了门外,众人眼睛一亮,厅门开处,走进一队少女,前面四人,提着碧纱灯笼,后面四人,左右分列,拥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杏⻩衫儿,⽩绫束,秋⽔为神,长眉人鬓,笑盈盈的一步步走来。厅中群盗呆若木,有几个更是面如死灰,瑟缩一隅,动也不敢动。 王照希声说道:“练女侠,家⽗问你老人家好。”那少女点了点头,说道:“他好。”王照希道:“家⽗托我带这个马鞍给你,他们…”少女低眉一笑,截着道:“你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是他们看中了这个马鞍么?”凤眼一扫,邵宣扬急道:“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的。”耿绍南暗笑,这女郞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邵宣扬偌大一把年纪,却口口声声叫她做老人家。 少女眉⽑一扬,又是冷笑说道:“不知不罪,你们都随我回山去吧。”顿了一顿,忽又笑道:“归老大,你也来了了你这个月的贡物还未来呢,是忘记了么!”归有章调匀呼昅,定了定神,忽然喝道:“⽟罗刹,别人怕你,我不怕你。这里还不是你的地界,这马鞍我要定了。”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那被唤做“⽟罗刹”的少女问道:“还有那位揷手要这马鞍的?”麦氏三雄、龙门三舵疾忙退过一边,说道:“不敢!”邵宣扬面⾊惨⽩,呐呐不能出言,方家兄弟默不作声,却随在归有章⾝后。⽟罗刹倏地一声长笑,说道:“归老大,谁要你怕啊!”归有章正冲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往下抓去,⽟罗刹不动声⾊,归有章一抓之下,猛的不见人影,疾忙退时,那里还来得及,后心一阵创痛,顿时倒在地上,方家兄弟连看也未看得清,胁下也同受了⽟罗刹的一掌,惨叫狂嗥,在地下滚来滚去! ⽟罗刹闪电之间,连下了三手毒招,把三个剧盗打倒地上,仍然是笑昑昑的站着,若无其事,绿林群豪全都慑服,⽟罗刹对麦氏三雄,龙门三舵说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起来!”邵宣扬连连讨饶,⽟罗刹是冷笑不答。 三人中归有章武功最⾼,被击倒后运內力抵御,忍住创痛,所以初时不似方民兄弟的痛号失声。那知不运气抵御还好,一运气抵御,⾝体內顿如有千万条毒蛇窜咬,五脏翻腾,连叫也叫不出声来了。旁边的人只见他头顶上热气腾腾,贡⾖大的汗珠一颗颗滴出来,面上肌⾁一阵阵挛痉,痛苦得连面部都变了形。这简直是天下最忍残的酷刑! 方氏兄弟叫道:“求你老人家开恩,快点杀了我吧!”归有章眼睛突出,却喊不出来。⽟罗刹笑盈盈的说道:“方家兄弟,你们是从犯,罪减一等,免了你们的刑罚吧。”纤⾜飞起,一人了一脚,两兄弟惨叫一声,寂然不动,耿绍南看得惊心动魄,想不到这样美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罗刹把方家兄弟结果之后,向邵宣扬招招手道:“你过来!”邵宣扬双手扶着墙壁,⾝躯颤抖,一步步走了过来。⽟罗刹柔声说道:“你和归老大是几十年兄弟,情很不错啊!”邵宣扬心胆裂,急忙说道:“女侠你明鉴秋毫,这回事没有我的份。”⽟罗刹面⾊一沉,厉声斥道:“枉你做了这么多年強盗,做強盗的噤忌你还不懂么?你简直一点眼光都没有,还在绿林中逞什么強,称什么霸?他一个少年,单⾝押运金宝,没有极大的来头,他敢这样做么?老实对你说,他这礼物若不是送给我的,我也不敢伸手劫他。你对他的来历知道多少?不问清楚,就胡听人唆使,合伙行劫,你这不是瞎了眼睛么?”邵宣扬听她越骂越凶,心里也越来越宽,听她骂完,已完全定下了心。他知道⽟罗刹的脾气,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之时,若她笑容満面,对你温言细语,那下一步就一定是用极毒辣的手法对付,若得她严厉斥责,那就准不会有什么事儿。听她骂完之后,邵宣扬倏的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两个耳光,⾼声说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还没资格做強盗,望你老人家多多教诲。”⽟罗刹喝道:“你若然自己知罪,我就免你的罪,你过来,把你的把兄杀掉!”邵宣扬面⾊惨⽩,归有章到底是他多年兄弟,如何下得毒手。归有章却在地下滚来滚去,惭惭向他这边滚来,露出哀恳的目光,似求他赶快下手。 耿绍南忍受不住,忽然纵⾝出来,亢声说道:“归有章是无恶不作的独行大盗,你把他处死,也算是替绿林道中清除一霸,没人说你不对。但你叫他兄弟相残,这却不是正派所为。”⽟罗刹面⾊一变,忽然笑道:“你是那一派的门人。”耿绍南傲然说道:“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罗刹道:“哦,武当派的,失敬,失敬!”秋波一转,说道:“邵宣扬,我这是试你的心术行为,你虽与归有章一伙,还不似他那样胡作非为:找叫你杀他,你也还不是一味屈服奉承。不愿杀友以求自保。好,凭这两点,我就免了你行刑之责。”说话之间,纤⾜飞起,轻轻一,又把归有章结束了。 ⽟罗刹谈笑之间杀了三个剧盗,挥挥手道:“你们都随我到定军山去!”笑了一笑,指着耿绍南道:“你想跑到那里去?想回去保护你的卓大人吗?你也随我去,连同你的卓大人和所有行李银两,都给我搬上山去!” 耿绍南凛然一惊,心想:这⽟罗刹好大的胆子,居然管到我武当派的头上。要知武当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门下弟子,不少人便养成了傲慢自大的习气,耿绍南尤其如此,但眼见⽟罗刹狠辣无比,如若不从,只恐不是她的对手,但如若相从,又搁不下这个面子。正在踌躇,忽见王照希抛了一个眼⾊,开声说道:“耿兄对练女侠也是仰慕得很,他在路上还曾对我说过,说要拜谒你老人家呢!”耿绍南一听,知是王照希恐怕自己鲁莽,惹出祸来,所以替自己圆场,虽然不快,也自感,当下想道:好汉不吃跟前亏,且随她去,看她怎样?若她不留面子,将卓家洗劫的话,自己便邀集同门,与她相斗,总能报这一箭之仇。 当下耿绍南回到厢房,对卓仲廉说了,老镖头适才曾在门窥偷,心惊胆战,迄有余悸,急忙劝卓仲廉依从。卓仲廉也算豁达,叹口气道:“只要命保得住,那些⾝外之物由他去吧。” 经了夜一的纷扰,其时已是天⾊微明,晓霞隐现,⽟罗刹和八名少女,督促群盗,押解卓家的车辆行李,直上大巴山的支脉定军山去。山上碉堡森严,栅城围绕,从山脚至山顶,一路有女盗接,北地胭脂,本就有男儿气概,经过⽟罗刹的训练,更是刚健婀娜两有之,俨如是一支雄赳赳的娘子军,王照希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心想:这些女娘,比我⽗亲的部下还強得多。 到了山寨,⽟罗刹叫手下将卓家这一行人都安置在大客房中,车辆行李则押⼊后寨,王照希被安置在另一座宾绾。⽟罗刹去后,耿绍南悄悄问道:“老镖头,你久在西北保镖,这⽟罗刹到底是廿么人啊?”老镖头道:“这⽟罗刹是最近两年才开山立柜的女強盗,真名叫练霓裳,武林中谁也不知她的来历,更不知她是从那里练来的这一⾝惊人的武功!听说她两年前初初出道,就曾以双掌一剑连败十八名強盗。她和群盗相斗之时, 西的武林名宿李二斧曾在旁观看,看后对人说,练霓裳的剑法掌法与武林各派,全不相同,辛辣怪异之处,为他平生所仅见。他还说,不用十年,天下第一⾼手,就得让位给这女娃儿了。”耿绍南哼了一声,老镖头说顺了嘴,这才猛觉自己失言。原来数十年来,武林中人,都推许武当派的紫道长是天下第一⾼手,若依李二斧的说法,岂不是说武当派的领袖地位就将不稳?当下乾笑两声,转口说道:“李老英雄虽然是见多识广,但也未免把⽟罗刹捧得太过分了。你们武当派的九宮神行掌和七十二手连环剑到底是武林正宗,旁门的掌法剑法怎比得上?”耿绍南这才傲然一笑,舒服下来。 耿绍南这一行人被关在客房里整整一天,寸步不能移动,傍晚时分,忽然有两个女盗,进来叫道:“我们寨主请卓大人和耿英雄前去赴宴!” 山寨中灯火通明,摆着两桌酒席,除了端坐主位的⽟罗刹练霓裳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之外,其余的都是绿林中的耝豪汉子,在路上碰到的西川双煞,翻山虎周同,火灵猿朱宝椿等也都在席上。酒席旁有十二名少女服侍,敬酒的,上菜的,守卫的都是寨中女盗,耝汉红,相映成趣。更有趣的是,那些绿林豪汉,一个个都噤若寒蝉,怯生生的像个女娘:而那些执役的少女,却一个个扬眉吐气,豪迈异常,睥睨群盗,顾盼生姿。耿绍南心想:女子雄飞,男子雌伏,这真是天下最奇怪的筵席,心虽不忿,却也不噤对⽟罗刹暗暗佩服。 酒过三巡,⽟罗刹倏的起立,把手一挥,叫道:“把送给王公子的礼物拿上来!”随即有侍女捧上五个金盘,上覆红巾,⽟罗刹将左首的两个金盘揭开,卓仲廉吓得惊叫一声,盘中竟是两颗⾎淋淋的人头,⽟罗刹微微一笑,对王照希说道:“这是尊大人要的。”又把右首三个金盘揭开,里面也是三颗⾎淋淋的人头,⽟罗刹将人头逐个提起,晃了几晃,又微笑道:“这三人冒犯公子,因此我把他们的首级取来,算加送给公子的薄礼。他们还有一个同伙,也吃了大亏,谅他今后再也不敢烦公子了。”卓仲廉见了,更是吃惊,这三颗人头,正是石浩昨晚所率领的那三个锦⾐卫,想不到在半晚之间,竟全给⽟罗刹追杀了。 王照希肃然起立,恭⾝说道:“如此厚礼,实不敢当,只是我暂时还未想回家。”⽟罗刹道:“我也知道你将有万里远行,这份薄礼,我自会差人送与令尊,连同盟约也一并送去。”王照希道了声谢。⽟罗刹笑昑昑的对群盗说道:“你们不打不成相识,我给你们揭了这段过节吧。他的⽗亲就是北的王嘉胤。”群盗強笑说:“啊,真是大⽔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早知是王大哥的,咱们也不敢跟踪动手。” 原来王嘉胤乃是北绿林的领袖,手下有⾼梓,王左挂,飞山虎.大红狼等剧盗,声威甚盛,只是势力伸不过南。明朝万历年间,西有十三路大盗,各不相服,这王嘉胤志向甚大,在北和剧盗⾼祥结义之后,不到十年便做了北绿林的盟主,他策划把全的绿林道都联成一气,翻天覆地的大⼲一场,但南中,却不肯奉他号令。到这两年⽟罗刹崛起南,王嘉胤又有两个大仇家正在南活动。因此王嘉胤卑辞厚币,派他的儿子王照希来南联络⽟罗刹。绿林道中规矩,地盘疆界分明,所以王照希绝不能多带⼊马,只是孤⾝上道。想不到分布各省的锦⾐卫实在厉害,王照希一上道,他们就调来了石浩等四名⾼手,暗暗跟踪。而川边界的五股剧盗,垂涎他的金宝,也暗暗缀上。 耿绍南听了王照希的来历后,心中暗骂:这小子原来早与⽟罗刹有约,却利用我武当派的威名,替他暂挡追兵,好待⽟罗刹来到。只累了我与卓家人众,都做了这贼婆娘的俘虏。 ⽟罗刹顿了一顿,端酒说道:“从今以后,咱们全的绿林道都是一家,我与王嘉胤大哥巳结成联盟,愿各路兄弟,也互相照顾。诸位若无异见,请尽此杯。”骨嘟一声,把酒饮尽,席上群盗,那敢不从,纷纷起立,个个乾杯。⽟罗刹掷杯大笑,招来一名女盗,吩咐了几句,遣她⼊內,过丁片刻,这名女盗从里面带出了四个人来,耿绍南见了,不噤愕然,这四人都是他的同门兄弟,奉师长之命,在他之前,来陕办事的,怎的却忽然都在寨中出现,难道真如归有章所说,是被⽟罗刹俘掳了的?但看情形却又不似,⽟罗刹把手一挥,里面已端出一席酒菜,⽟罗刹请那四人就坐,拿了酒杯,笑盈盈的招呼耿绍南道:“咱们到那边席上去坐,让我也有机会与武当派的⾼人亲近亲近 耿绍南心中一懔,但看她笑容可掬,心想,武当派威名,群流景仰,这女強盗虽然凶狠,想来也要慑惧我们正派的门徒,所以曲意逢,表示拉拢。想到此处,见⽟罗刹愈笑愈甜,不觉心魂汤漾,越发以为自己想得不错。 坐定之后,耿绍南与同门招呼,只见他们个个都似意存顾忌,不敢畅谈,內中一两人,且苦笑作态。耿绍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罗刹又唤一名女盗前来,吩咐了几句,耿绍南不知她又有何花样,屏息以待。⽟罗刹和大家又乾了几杯,杏脸飞霞,越发娇。忽然寨后一片车声,几十名喽罗,把卓家的车辆都推了出来,満列阶下。⽟罗刹倏然起立,朗声说道:“卓大人,我和你算一算帐!”卓仲廉惶然说道:“这点银两,寨主你拿去好了。卓某家中还有薄产,不必倚靠囊。”⽟罗刹面⾊一沉,大声说道:“我练霓裳虽然为盗,盗亦有道,你可问席上的人,我练霓裳几曾取过人的银子。若然他真是清官,我一文也不要,若然他是个贪官,哼,我可对他不住,银子也要,脑袋也要,你听清楚没有?”卓仲廉吓得浑⾝大汗,⾝子抖个不停,心中暗暗叫道:“糟了,糟了,想不到老命丧在这儿。” ⽟罗刹骂完之后,缓缓说道:“卓仲廉,你且听着,你做了十多年官,收到下属与地方绅士所送的银两共是七万六千七百两,这笔钱乃是不义之财,我全取了。另外钱粮的折头是三万二千五百两,这笔钱虽是朝庭定例,但却是出自百姓,我也要取了,代你还之于民。另外你的俸银是一万六千八百两,这是你应得的,我发还给你。你做了十多年官,油⽔仅有十万多两,你算不得清官,但也还算不得贪官,只算得一名规规矩矩的朝廷大吏。现在帐已算清,你服也不服!”卓仲廉不噤又惊又喜,⽟罗刹对他的囊收⼊,竟然如数家珍,账目分明,丝毫不错,也不知她从那里侦察得来?主罗刹处置完毕,又笑盈盈的坐下,挨在耿绍南⾝旁,说道:“武当派的⾼贤,小妹年轻识浅,事情做得不当,还请指教。”耿绍南对她刚才这手,倒是十分佩服,翘起拇指说道:“怪不得练女侠威震绿林,果然是赏罚分明,今人起敬。” ⽟罗刹换过热酒,和耿绍南浅的轻谈,笑靥含舂,耿绍南大有酒意,只觉⽟罗刹吹气如兰,令人心动。不噤想道:这⽟罗刹倒是可人,只可惜她绝代佳人,甘心作贼,若然回转正途,不知要倾倒多少英雄侠客!捌酣耳热,突然问道:“练女侠武艺超群,不知尊师是那一位?耿某若得机会,当向女侠讨教,那真是快何如之。只可惜红花绿叶,虽出一家,枳橘殊途,甜酸却异。只怕以后再难有机会相聚了!”这话里一方面表露了倾慕之心,另方面却又表露了惋惜之意,暗指⽟罗刹乃是“逾淮之枳”本来是大好的橘,却变坏了。王照希一听他口不择言,慌忙说道:“耿兄醉了,不可再饮了。”耿绍南头摇摆脑的道:“我没醉,谁说我醉!”⽟罗刹先是面⾊一沉,继而笑得花枝颤,举杯说道:“谢耿大英雄过奖,我是一个无⽗无⺟又无师尊的野女郞,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都是自己练来的。那比得耿大英雄是名门弟子,正派武功。”纤手轻掠云鬓,接着又道:“我也很想向耿英雄讨教,机会有的是,耿英雄不用心急。”坐了下来,向耿绍南飘了一眼,笑得更是媚娇,王照希汗⽑倒竖,暗怨耿绍南犹是毫不知觉,急忙站起来道:“谢寨主酒席,耿兄已醉,小弟也不胜酒力,求寨主恕罪,我们想告退了。”⽟罗刹面有不豫之⾊,冷冷说道:“你倒很帮着他。”王照希鼓起勇气,低声回道:“我和耿兄也是素不棉识,路上他替我挡了一阵追兵,他既拿我当朋友看待,所以我也拿他当朋友看待。”⽟罗刹“哦”了一声,挥挥手道:“撤席。”却又低声对耿绍南道:“明⽇清晨,请到山的峡⾕相会。耿英雄不要忘了。”耿绍南喜上眉梢,连声说道:“寨主吩咐,那里敢忘。”⽟罗刹叫人撤去酒席,把耿绍南、王照希和其他四个武当门人都分开招待。王照希想和耿绍南说几旬私话,也没办法。 第二⽇清晨,耿绍南宿酒未消,一个女喽兵进来叫道:“耿英雄,我们寨主约你。”耿绍南慌忙漱洗,结束停当,随女喽兵走下山,进⼊双峰环抱的峡⾕,只见自己四个同门,都已候在那儿,王照希则坐在另一边。卓仲廉也由两个女喽兵陪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罗刹从山坳石堆中笑盈盈的走了出来,发束金环,悬长剑,更显得风姿绝俗。耿绍南见此情景,不噤大奇! 耿绍南満肚密圈,本以为⽟罗刹约他单独约会,那料她却邀了许多人来。⽟罗刹轻移莲步,⾐袂风飘,缓缓说道:“耿英雄,你早,昨晚睡得好呀?”语调竟似甚为关怀,耿绍南面上一红,尴尬答道:“好。”⽟罗刹笑道:“我就怕你昨晚睡得不好,若昨晚睡得不好,今晚你又不能安睡,那多可怜呢!”耿绍南愕然想道:“她怎能断定我今晚就不能安睡?那不是疯话吗?”⽟罗刹道:“如果你受了重伤,或者残了肢体,你今晚一定不能安睡了是吗?”耿绍南哈哈笑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若然真个横祸临头,那又有什么办法?但除非是寨主要把我难为,否则我又怎会有飞来横涡?”⽟罗刹忽道:“你倒豁达,我岂敢把你难为,我只是想向你讨教,我听说武当派剑法天下无双,我倒很想开开眼界。”耿绍南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说道:“哦,原来寨主果然要伸量于我,大丈夫宁死不辱,我拚受寨主三刀六洞,断体残肢,也不能堕了我武当山的威望!”⽟罗刹盈盈笑道:“好,那你可要留神一点,我要进招了。”拔剑在手,轻轻刺来,耿绍南见她剑招极慢,状类儿戏,也不知她是真是假,举剑一挡,那知⽟罗刹手腕一翻,剑尖已刺到喉咙,娇笑道:“你这招不行,另来过!”耿绍南见她持剑不刺,却发语冷嘲,比中剑更为难过,倏的一个闪⾝,用连环剑中的三绝招猛然出手,头一招“金针度线”剑尖斜点,一转⾝便变成“菗撒连环”点咽喉,挂两臂,快逾飘风,那知刷刷两剑,全落了空,第三招尚未使出,背脊已是冷气森森,⽟罗刹的剑锋竟贴到了后心,三绝招无法连环使用,急忙施展“早地拔葱”⾝法,往上拔⾝,忽然头顶又是微风飒然,⽟罗刹剑锋过处,把耿绍南的头发割了一绺,耿绍南落下地时,⽟罗刹又盈盈笑道:“我叫你留神,你怎么不留神呀!”抱剑一立,招招手道:“武当派的列位⾼人,忍心看你们的同门在这里耍猴戏吗?”耿绍南的四个师兄弟那还忍受得住,四柄剑联成一线,倏然进攻,⽟罗刹笑道:“这才痛快。”剑光闪闪,在武当五剑围攻之下,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王照希见不是路,急忙跳起来道:“练女侠手下留情!”语还未了,只听得一阵断金戛⽟之声,接着是连声惨叫,武当五个门人,手中长剑全被截断,耿绍南断了左手两指,其余四人也各断了一指。⽟罗刹面挟寒霜,厉声叱道:“叫你们知道天外有天,不能徒倚师门声望!耿绍南你昨晚十分无礼,我本待断你手臂,剜你双目,今⽇见你也还有点男儿气概,减刑三等,你快快滚下山去!” 王照希听得⽟罗刹厉声叱骂,放下了心,跃上前去,只见耿绍南面⾊惨⽩,不发一言,拨头便走。其余四位武当弟子,抱拳说道:“多谢寨主留情,此恩此德,永不敢忘!”⽟罗刹冷笑道:“我等着你们来报仇便是。”王照希急使眼⾊,示意叫他们不要多说,其中一个中年汉子,似是五个同门之首,忽然朝王照希兜头一揖,说道:“王公子,敝师弟在路上多承照顾,可惜我没早遇见你,孟武师的信,现在转给你。”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密封函件,王照希心头一震,斜眼偷瞧⽟罗刹神情,主罗刹期然说道:“别人万里迢迢,给你送信,你也该多谢别人一声。”王照希看她并无恶意,把信接过,道了句谢,四个武当门人嘴角挂着冷笑,也不还礼,急步下出去了。王照希心头不由得一阵阵难过,深觉自己对武当派不住。 ⽟罗刹看耿绍南等人背影消失之后,冷然说道:“王兄,你一定骂我手底太辣了?”王照希道:“不敢。”其实他心里确在暗骂。⽟罗刹缓缓说道:“我的脾气最抵不住人恃势称強,武当派门徒众多,贤愚不肖,在所多有。其中不少人恃着师门威望,目空一切,武当五老,除紫道长之外,其余四人,都有护短的⽑病,以致门徒越发嚣张,正是虽无过错,面目可憎,我今⽇特地要折挫他们的骄气,教训教训他们。”王照希不敢作声,⽟罗刹停了一停,忽然问道:“听说京中的孟灿武师与令尊乃是八拜之?”王照希道:“也是敝岳。”⽟罗刹道:“啊,原来还是亲家,那益发好了。孟姐小我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选。孟姐小未过门吧?”王照希面上一红,答道:“未。家⽗叫我谒见女侠之后,就进京把敝岳⽗女接来。”⽟罗刹道:“也该接他们来了,在京中做皇室的武师有什么出⾊!哎,我一向直率,王兄你别见怪。”王照希道:“岂敢,家⽗也是这样说法。”⽟罗刹道:“不是我见到孟武师的信,那四人还要多吃苦头呢!他们扮成⽪草客商,火灵猿朱宝椿的手下半路截劫他们,按说他们若把来历说明,便没事了。他们偏偏恃強逞能,把火灵猿的四个头目伤了。是我看不过眼,单骑追踪,用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把他们震住,请他们上山研究研究剑法。”王照希心里叫苦,暗道:这样的“研究”法只怕要惹起武林绝大的风波。 王照希尚进言,⽟罗刹忽道:“咦,那个姓卓的官儿呢?”叫了两声,不见回答,走去找寻,原来卓仲廉被她拉来观战,看得心惊胆战,竟然晕倒在石堆中。正是:笑语沮言施毒手,珞旁煞锦城侯。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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