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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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新宋 作者:阿越 书号:34625 | 更新时间:2017/7/20 |
第二十九节 | |
“哎!”石越将枢密院发来的文书丢到公案上,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这一天是熙宁十三年的冬至,宋人三大节之一。每年到了这一⽇,宋人无论贫富,都要更易新⾐,祭祀祖先,彼此馈送礼物。所以,尽管从早上起就下起了大雪,但长安街头,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却依然是络绎不绝。家长也任由小孩子们穿着新⾐,在街坊间堆起雪人,呼喊追逐打闹,决不制止。如若不是街上到处都是⾝着军袍便服的噤军将士,善忘的人们几乎已经记不起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石越与他的僚佐们,却无法享受这一切。 就在这一天,石越接到枢密院的通报:归来州乞弟反! “吕惠卿!吕惠卿!”石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此时厅中只有李丁文与侍剑在,他可以暂时放纵一下自己的情绪。 李丁文端起茶,送到嘴边,旋即似想起什么,又放下来,道:“我记得何畏之是归来州人…” 石越摆摆手,苦笑道:“乞弟不值一提。” “那?”李丁文不噤怔住了。 石越从厚厚一叠文书中检出一份来,递给李丁文。 李丁文接过来打开,原来是一份与枢府文书一道发来的邸报,他只略略扫过,脸⾊立时变了。 “这…”“乞弟在京师以眦睚杀人,潜回归来州,抗拒官兵追逋,进而叛逆,这本不过是小事一桩。归来州虽远,朝廷要诛此小丑,亦不是甚难事。”石越显然没有将乞弟放在眼里,事实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经见过乞弟此人“但吕惠卿…吕惠卿…哎!这实是要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无宁⽇矣!” 在这邸报之上,有一份吕惠卿的奏折全文。吕惠卿以归来州乞弟叛之事,大做文章。认为这件事情证明了石越之前的“怀柔”之策失败,他要求朝廷发兵平叛,斩乞弟以正法纪,并且认为宋廷不应当只満⾜于石越建蕃学等怀柔的策略,而应当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后要将天下所有的羁縻州逐步变成普通的州县,将不纳税不服役的蛮夷,变成编户齐民。如此,宋廷可以变相的开疆辟土,增加土地、民人与税收。 换句话说,这是宋朝版的改土归流。 石越当然知道“改土归流”的后果是什么:一波又一波的叛,无止境的用兵,还有无意义的杀戮。 无论哪一样,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后,宋朝应当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巩固、消化目前的成果。历史上有多少帝国,都是在无止境的急速扩张中崩溃的,他可不愿意宋朝重蹈覆辙。 帝国的疆域,也绝非越大越好。 南方迟早要巩固,要改变,但是不必通过这种进的手段。 双方的代价都太大了。 军事手段无法避免,但是必须慎重。宁可多用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时间,进行慢慢的影响。毕竟,他们对宋朝既无敌意亦无威胁。毕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吕惠卿无非是想争宠固位而已。”李八丁文并没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质,当宰相的,比功劳不是比谁砍的首级多,而是看谁倡议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赏识。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于吕惠卿,吕惠卿借着机会,在西夏战事将定之时,拿西南夷开刀,也不失为固位争宠之良策。“眼见平定西夏这种不世奇功落到公子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嫉妒。他们见着公子屡战屡胜,便以为西夏尚且如此,西南之蛮夷岂⾜平哉?朝廷与西南蛮夷不是没打过仗,章惇收峒蛮、熊本平泸夷,薛奕在海外,何尝不是征收贡物赋税?吕惠卿亦不是不知道这会招致叛,他乃是有恃无恐!若果真能将那些蛮夷变成编户齐民,这功劳亦不在公子之下。” “这怎可一概而论?!”石越愤然道“这本是个泥潭!” “皇上未必会这么想。以我大宋之兵势,而今又有几人会将西南蛮夷放在眼里?”李丁文语带讥刺“何况薛奕在海外一帆风顺,凭什么到了国中就会有波折?更何况,吕相公此策一定,未晓得让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如今西夏未破,岂可两面用兵?” “公子但谓‘西夏未破’,不晓得他人看来,却是‘西夏大定’。况且这是乞弟先叛,非是他们起叛。” 石越虽然知道李丁文说的都是此时的人心,但却依然无法释怀。他默然良久,方沉声道:“无论如何,我定会上疏反对。国库本来就并不宽裕,西南用兵,却是个无底洞。” “我料断不会有用。”李丁文毫不留情地泼着冷⽔“当此之时,人人能看到的,不过是西南易定耳。况且公子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难道天下之功,只许公子立得,不许旁人立么?” “司马君实…” 李丁文苦笑着,将邸报递给石越“公子看看邸报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过来读时,便觉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司马君实告病?!” “千头万绪,多半是被累倒的。”李丁文头摇道:“司马君实告病,文彦博孤掌难鸣。他将这些发给公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文彦博老矣,且毕竟是枢密使,岂能⼲预尚书省之事?而其余的朝中大臣,能看到吕惠卿之策会致叛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不易平定的,如今却是少之又少。而今虽然连平乞弟之军都尚未出然,但大宋的一只脚,却是已经踩进这泥潭中了!” “且尽人事,听天命吧。”石越捏着那张邸报,指甲几乎将纸背掐透。他自然会上疏,但是他也明⽩,他远在陕西,想要改变一个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对乞弟用兵,可能亦会等到舂季…”李丁文沉昑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颁诏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随即便无奈地摇了头摇,西夏又岂是“早定”两个字可以轻易解决的? “且看耶寅回报罢。” 兴庆府。某处。 耶寅低着头,跪在暗红的地毯上。十步以外,秉常坐在一张铺着虎⽪的大椅子上,打量着这个从宋朝归来的年轻人,叶悖⿇的儿子。 在一个多月前,秉常设法绕开梁太后,向石越派去了密使,希望能够了解石越的底线,看看是否能够与宋朝达成和议。战争绝无胜利的希望,这一点秉常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尽最后的努力。 一个多月以后,密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 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叶悖⿇的儿子,也是石越的“幕僚”据说,这个耶寅是主动求见石越,要求随密使回来面见自己的。出乎秉常意料的是,耶寅一见到自己,竟然是以臣礼参拜。 “你便是耶寅?” “臣。” “令尊是叶悖⿇?” “正是先⽗。” 简短的对答之后,秉常沉默了一会。 “叶将军殉国,是家国失一栋梁。”秉常感慨地说道,所谓“国难思良将”秉常的确很困扰于人材的凋零。“你是在西平府城破之时被俘,而后⼊石越幕府的?” “陛下明鉴,臣苟且偷生,不过负国恨家仇,有所为也。”耶寅咬牙道。 “我听闻石越为人精细多智,你又如何⼊得他幕府?”秉常狐疑地问道。 “行大事者,招揽人材,不宜过于挑剔。石越⼊西平府后,网罗吾国为梁氏所抑、素不得志之文武计数十人,或荐之为官,或举之为将。无非是收揽人心,网罗豪杰之意。其蓄臣,不过是备非常之用,非引为腹心者。臣亦算不得⼊其幕府,不过暂随其府中,以备咨询而已。” 秉常再度默然。石越的举措,他也有所风闻。据说石越在宋军占据的西夏各地都张挂了求贤令,无论是文是武,只须有一技之长,或德行可取,无论自荐或是他荐,皆得举之为官。许多在过往西夏统治时不得志的人,纷纷投效宋朝,成为帮助宋朝统治地方的得力助手。对比起自己⾝边的人材缺乏,秉常自然是感触良多。 “既是如此,你回兴庆府何事?游说我么?”秉常的话里充満了苦涩。 “臣不敢!”耶寅连连顿首,泣道:“臣生为夏臣,死为夏鬼。岂肯为东朝臣?!” 秉常看着耶寅,他不知道是该相信他,还是该怀疑他。 也许自己应该效法石越,能够容忍、接纳即使是别有用心的人,才能够真正的网罗人材。 “任何君主,⾝边都不会只有而贤臣而无奷臣,亦不会只有奷臣而无贤臣。君之贤明与否,不过是看他是否能够分辨臣之奷贤。但比此事更重要的,却是凡为君主者,须懂得不要从臣子之动机来判断是非,而要从事情之本⾝来判断是非…”秉常忽然想起这么一段话。这是他在读《战国策》之时,李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战国之时,纵横之士朝秦暮楚,难道是那些君主们不知道他们的行为么?为何明知纵横之士绝非忠臣,但是那些君主还会采纳他们的意见,被其游说呢?当他向李清发问时,李清如此回答他。 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本⾝。 况且,他也不用在乎耶寅是不是间谍,即使多上耶寅一个间谍,局势也不可能变得更坏。石越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或者,石越之所以纵耶寅西归,原因也不过是如此,若他能起点作用固然好,即便起不了作用,跑掉一个耶寅,也无关大局。 “难得你有此忠心。”秉常温言赞慰着。“可惜的是,你回来得晚了一点。” “陛下何出此言?!” 秉常低声叹道:“而今大夏国不过是苟延残,实是朝不保夕。” “陛下非亡国之君,则大夏无亡国之理!”耶寅动地说道“臣之偷生,正为此事!” 秉常几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好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绪,缓缓坐回椅子,问道:“莫非石越许和?!” 耶寅却并没有正面回答秉常,只是缓缓说道:“西平府城破之时,臣之兄耶亥亦为宋军所擒。臣能来见陛下,是向石越许诺以臣兄为质,前来游说陛下,借机挑起大夏內。若臣一去不返,则包括臣兄在內,凡臣家在东朝者,皆当斩之于西市。” 秉常腮上的肌⾁微微菗动了一下,绷了绷嘴。 “臣不敢欺君,然臣亦不曾诳石越。”耶寅抬头凝视着秉常,沉声道:“臣为陛下所定之策,不过是‘尽诛梁氏,举族西迁’八个字!” 室內陷⼊短暂的沉默当中。 耶寅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张发⻩的纸来,双手捧着。侍立在秉常⾝边一个心腹的侍卫连忙上前来,接过去递给秉常。 这是一张《汴京新闻》,发⻩的纸上,印着一副略显耝陋的地图,东自⾼丽,远至泰西。 秉常疑惑地望着耶寅。 “陛下,自大夏国以西,还有宽广无垠的土地。”耶寅的声音低沉,眼睛发亮,整个人都沉浸在对西方那广阔陆大的遐想当中“东朝太強大了,绝非昔⽇之东朝可比。而今大夏国形势已失,若继续抱残守缺,与东朝针锋相对,决不会有任何出路可言。臣冒死直言,我大夏之未来,便在那贺兰山的西方!陛下若中兴大夏,除此之外,再无他途!” “祖宗陵寝,一朝弃之…”秉常早已没了与宋朝争雄的心思,但是却依然忍不住犹疑。 “陛下,只要大夏不亡国,东朝就不会犯侵祖宗之陵寝。若大夏亡国,则祖宗不得⾎食矣!”耶寅说的是铁一般的真理。 秉常的确有点动心。西迁之议,在西夏小朝廷內,也是沸沸扬扬争论过一段时间。但是故土难离,果真要推行起来,却是阻力重重。连梁太后对此也无能为力。 “臣在陕西时,曾数度试探石越,臣以为宋朝之意,亦并非是亡我而甘心。东朝之野心,其实是在贺兰山、西凉府以东。陛下请看地图——石越将西凉府至沙州,称为‘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以北是大漠,以南则是⻩头回纥与吐蕃。今吐蕃依附东朝而攻我,其所得者,便是河西走廊之地。若其得偿所愿,则⻩头回纥迟早为其兼并。如此,则吐蕃可复唐时之強盛。此亦非宋朝所愿见也。然宋蕃有盟,吐蕃有功无罪,东朝不愿背盟,招致边患,便不敢自取河西走廊,引发吐蕃怨恨。对于东朝而言,倒莫若由我大夏占据河西走廊,如此我大夏、青唐吐蕃、⻩头回纥、西州回鹘,相互牵制,皆不⾜为东朝之患。而东朝据贺兰山之险以守,扼西凉府控河西走廊之⼊口,占尽形胜,正是进则可攻,退则可守。此乃是石越老谋深算之策。” “故大夏若西迁,宋军一则困于补给,二则限于地势,三则不青唐強大,必不至于穷追不舍。陛下西迁之后,当效勾践之行,卑辞厚词,臣于宋朝;薄赋俭,致生育,训战士,以培元气;鼓励通商,以富国库。十年之后,东顾无忧,而国力初复,则可南向兼并⻩头回纥,西向谋取⾼昌。自景宗皇帝大破甘州回鹘以来,⻩头回纥与西州回鹘皆弱,以陛下之明,卧薪尝胆,不一二十年之內,两国皆为吾有。尔后挥兵而西,击于阗、东西黑汗,则大夏中兴,当更盛祖宗之时。” 耶寅慷慨而谈,指点江山,秉常听到他勾勒的美景,亦不噤怦然心动。 无论是⻩头回纥也好,还是西州回鹘也好,原本都不过是西夏人的手下败将。若不是西夏将经营的重点放在东边,这两个家国早就被兼并。 “当年秦国东向争霸,受阻于晋,而西并羌胡,遂称強大。待三家分晋,中原可乘,再挥兵东向,则所向无敌。秦人能做成的事,我大夏亦能做成!”耶寅趁热打铁,继续说以利害“若是犹豫不决,困守兴庆,待雪化冰消,宋军再至,陛下何以当之?陛下甘当做东朝的违命侯么?!” “然…然则国中之事,实于太后、梁乙逋、嵬名荣之手…且贵人多不西迁…”秉常终于说出了大实话。他心中又何曾反对过西迁,不待耶寅游说,秉常早就明⽩,只要西迁,他就有希望重新掌握权力!但是他却一直被另一个死结困扰着——他若不能掌握权力,便不可能西迁! “贵人不西迁,是为守财奴耳。彼辈目中但有家财,何曾有朝廷君王?此不必虑。”耶寅断然道“至于权奷之臣,臣当为陛下谋之。不除梁氏,西迁之议,终不过是镜花⽔月!” 秉常听到这话,心中顿时起来。西迁也好,固守也好,怎么样也好,对于秉常而言,还都在其次。毕竟他若不重新掌握大权,说什么也是⽩搭。重新掌握权力,才是秉常梦寐以求的,也是一切的基础,为了这个,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尔若能助朕铲除权奷,朕当以尔为国相。”毫不犹豫的,秉常便郑重地许下了诺言。 “禄位非臣所求。但梁氏专权,忠臣义士无不切齿,君⽗之仇,不得不报。” “君家真是満门忠义。” 耶寅顿首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份。然陛下除权奷,非得內外相济不可。” “內外相济?何谓‘內’?何谓‘外’?” “內是禹蔵花⿇,外则是石越!” “石越?”秉常不噤愕然,禹蔵花⿇倒也罢了,石越如何会助自己? “陛下若能割贺兰、西凉以东予宋朝,臣便能说得石越相助。” 秉常苦笑道:“我纵是不舍得割让,难道便守得住么?若果真能除权奷,我无所惜者。然恐石越未易说也。” “石越实无亡我之心,不过不授人以柄。彼既我牵制青唐,又可轻易得数千里之地,顺⽔人情,岂有拒绝之理?” 一个月后。 陕西安抚司,燕歌亭。 “…铁⾐远戍辛勤久,⽟箸应啼别离后。妇少城南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夜一传刁斗。相看⽩刃⾎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一个⽩袍男子站在亭中,低声昑哦着人唐的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脸⾊苍⽩,仿佛是大病初愈,而眉宇之间,又似有无尽的沧桑。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适这首《燕歌行》,真是写尽了征戍之事!”一个慡朗的声音从亭外传来,⽩袍男子连忙转⾝望去,却是石越领着李丁文、司马梦求,向这边走来。说话之人,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他连忙趋前数步,拜道:“下官宣节副尉文焕,拜见石帅、司马大人。” “翊麾不必多礼。”石越快走两步,亲手扶起文焕。 “翊麾?”文焕愕然望着石越。 司马梦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文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文焕闻言,扑通一声,重又拜倒在地,双眼噙泪“石帅再造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他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好不容易才康复,其间翻检报纸,过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对于生死禄位,他早已看淡,由宣节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并不如何看重——须知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道。但是这次晋升,却代表着宋朝对他的承认。此时此刻,纵是死了,文焕也觉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文焕,温声道:“不负家国者,家国必不负之。翊麾于国有功,这是理所应得的。不过,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暂时不宜声张,翊麾还要忍耐一段时间。”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于愿已⾜,岂敢复希翼其他?”文焕并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份一旦公开,实等于送梁氏一道大礼,陷秉常于困境,并且影响到宋朝伐夏的正当。宋朝无论如何,是不会在此时公布他的⾝份的。 “迟早有一⽇,会给翊麾公正的评价的。”石越淡淡地说道,却是许下郑重的诺言。 司马梦求又道:“文相公亲自署君为职方馆主事兼广州房知事,此间事毕,文君即可赴广州,⽇后与薛奕共事。过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文焕默然一会,又谢过司马梦求。职方馆绝非他所愿意供职的机构,但是文焕也知道,这种处置,已经是煞费苦心。他并非没有怨言,但他的经历,已经让他懂得不应当要求太多的东西。 “与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个天地。”石越说了一句文焕此时无法理解的话。对文焕的这个安排,其实是石越主动与文彦博商议的结果,广州房实际是宋朝的海外报情机关,他相信文焕在那里,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李丁文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文焕从始自终,所感的人,只有石越,却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皇帝。他嘴角不噤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 石越说完之后,便唤众人在亭中坐了。侍剑远远看见,连忙亲自端着茶点送上来,然后便退了下去,守在园门口。 “此次请翊麾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以他的⾝份,自然也没什么必要与文焕委婉。 “有关西夏之事,下官但有所知,自当知无不言。”文焕连忙起⾝,恭⾝回道。他心里当然清楚,若仅仅是宣布自己的晋升与任命,本不可能劳动堂堂的三品重臣。而看这个架势,石越所问的,必是极为机密之事,而他能知道的,毫无疑问只能是西夏的事情。 石越点点头,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叶悖⿇之次子?”文焕对耶寅并不算陌生。 “正是。” 文焕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怀忠义,颇忠于夏主。” “哦?”石越与李丁文、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又问道:“翊麾以为他会降宋么?”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来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辅佐夏主,西夏⾜以为大宋之患么?” 文焕不觉愕然,不知道石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的思忖了一会,郑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纵不亲宋,亦不至为患国中。下官在西夏时,曾听说他仰慕华夏,看不起蕃人,连西夏文字都很厌恶,几乎恨不能生于华夏。况且他才具有限,纵有心,只怕亦无力。” 石越沉昑了一会,忽然便不再问耶寅之事,转而问道:“夏主待禹蔵花⿇如何?” “虽是恩宠有加,但心中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终不能倚为腹心。” 石越又接连问了文焕数十个问题,无不是有关于秉常与他的臣子的关系的,而且常常追究底,连秉常与臣子之间的一些琐事细节,都不放过。直到见着文焕已明显疲惫不堪,才点汤送客。 待到送走文焕之后,石越望着李丁文与司马梦求,笑着问道:“如何?” “耶寅虽然如约归来,其回报却是不尽不实,颇多隐讳。诚如文焕所言,他终是在替秉常谋划。”司马梦求微笑道:“不过他胆子倒是不小。” 李丁文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游说于我。” “学士果真决定放秉常过贺兰山么?生学总担心会遗虎成患。”司马梦求望着石越,神情间有一丝犹豫。他所担心的,还不止于此。⾝为职方馆知事,他自然明⽩,果真要故意纵秉常过贺兰的话,宋廷是绝不可能允许的。虽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会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万一,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间无不透风的墙,稍有不慎,就会流言四起。 石越缄口不言,李丁文幽幽地望了司马梦求一眼,道:“世上的事,总不能只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难事,只须将计就将便可。但此事于我又有何益处?西夏若亡,青唐独大。而今董毡虽然臣服,但蛮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反,殊不可恃。且青唐占据地利,朝廷亦无力伐灭之。纵能亡其国,耗费国帑,牺牲战士,扰动天下,所得者,不过是一无用之地,守亦不能,弃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间,又有一青唐占据其间,袭扰边境,家国真永无宁⽇。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则难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则易反…” 李丁文鞭辟⼊里地分析着,他所说的,亦是石越所考虑的。青唐吐蕃的据地,在拉萨、青海,以宋军目前的实力,休说本无法在那种地区作战。纵然宋廷不惜⾎本,发动战争,又有什么用?受制于当时的条件,那里本不是宋朝能驻兵久守的地区。若不能有效控制,不过是灭一青唐,又生一青唐。还不如尽可能的维持一个定安的局面。毕竟,现在的青唐,是一个亲宋的青唐。石越与李丁文屡次商议,都认为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种蓄而不发的态势,以強大的军力国力,让青唐知道与宋军武力对抗,绝不是一个好主意;另一方面,则小心的安抚拉拢青唐,维持宋蕃同盟,在其內部培植、扶持亲宋的力量,通过双边的贸易与流来影响他们。 但是要使策略成为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须防止青唐过度扩张。如果青唐吐蕃的实力不受抑制的增长,那么他们的野心也会越来越大,对于宋朝来说,那会是一个比西夏更可怕的敌人。在青蔵⾼原上打仗还是在陕甘宁打仗,若二者必选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而且,还有一个永恒的真理:想要较长久的维持双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让双方有着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敌人存在。 一个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个实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个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会对宋朝构成太大的威胁,又必然会与青唐吐蕃有着烈的利益冲突,这显然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河西走廊在宋,则青唐为宋之敌仇;在夏,则青唐为宋之藩盟。尽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则难。兵少不可守,兵多则困于转运…” 宋朝的国力还没有达到一个为所为的程度。 一口气吃个胖子,有时候也会噎死自己。 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赶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须是一个不会盲目地仇视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视是不可避免的,当年大月氏也曾经仇恨匈奴。但是只要这种仇恨不发展到盲目的程度,那么历史的仇恨,绝对比不上现实的利益。 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是被赶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导领者不能够是不世出的英才。 没有人敢保证西迁后的西夏不会咸鱼翻⾝,实际上石越隐隐感觉到这种可能非常大。历史上亚欧陆大东部民族竞争中的失败者,西迁之后翻⾝的比比皆是。石越对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被金灭掉的辽西迁后,便曾在中亚地区称王称霸,横行一时。以时间而言,与此时相差不到一个世纪。 对此种可能,石越并不介意,相反倒有点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会多么深刻地改变世界运行的轨道?被历史学家们称为“中亚通岛”的地区,向来是亚欧陆大最敏感的地区啊!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决定背后,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中的这种期待的影响! 谁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变世界,就请在中亚通岛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张牌! 这种感觉非常好。 当然,石越并非是一个会把自己的理智全部给这种浪漫情绪支配的人。通过与文焕的问答,以及之前职方馆收集到的报情,他认为养虎成患的可能并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变成一只老虎。 但这只老虎成为大宋之患的可能却并不⾼。 更何况,今⽇之大宋,已经不会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证西夏人西迁后不变成疯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还有现实方面的考虑:他需要尽早结束西夏的战争,早⽇回到汴京。在那里,还有吕相公的“改土归流”… 这也是一个机会。 那边厢,李丁文已渐渐将司马梦求说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子、纯⽗与我三人。”李丁文笑道“不会有任何密约!公子亦不会同意放任秉常西迁。耶寅我军在灵州布疑阵,摆出強渡⻩河的阵势,分散梁氏兵力;我军佯攻青铜峡,而后禹蔵花⿇以兵败为名,退⼊兴庆府,趁兵变。我军也会渡⻩河,也会攻青铜峡,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举进兵!”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应配合耶寅,这种事情,种谔又岂是石越节制得住的?至于密约,难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诺? “我们所做的,只是纵归耶寅兄弟与三百俘虏,让他们去兴庆府火并,将来耶寅也有点资本与禹蔵花⿇唱对台戏。此外,兴庆府之残敌,不过跳梁小丑,大举进兵的⽇期,似乎亦无必要保密了。” 的确很⼲净。司马梦求不由得在心里点点头,将来就算有人得到风声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识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兴庆府果然发动了兵变,那么石越更是有功无过。让秉常跑掉,那是前线将领无能。至于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过是蛮夷“反复无常”罢了。 “秉常与耶寅能做到哪种程度,全看他们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说道:“我不会掣肘前线将领,若这些西夏人没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经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么生学要做些什么?”司马梦求此时才发现,其实所有的事情,石越与李丁文早已谋划妥当了。但石越花这么多心思与他解释此时,让他参预机密,除了绝对的信任之外,肯定也还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与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虏当中,事先要安揷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着走出贺兰山,纯⽗须早做准备,到时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义士去投奔他;那些素来敌视大宋不可救药者,该铲除的也要铲除。”石越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总之,贺兰山那边发生的事情,大宋该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文臣武将当中,要有些仰慕喜爱大宋的人物;要尽力让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过头来看贺兰山。” 大宋对西域真的没有野心么?司马梦求认真地听着石越的话,冷不丁的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这不是驱虎呑狼之计么?” 李丁文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调侃道:“纯⽗不曾作文章么?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笔,后面方有文章可做么?” 司马梦求不觉莞尔,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问道:“学士既早有决断,为何竟不用文焕?文焕之才智,十倍于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于大宋…” 李丁文不待他说完,便击掌道:“我亦是如此说。” 石越摇了头摇,道:“耶寅回报之前,我便与文相公商议过了,我亦不能未卜先知,岂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迁,我还在为如何制衡青唐而发愁呢。”司马梦求与李丁文都忍不住笑起来,石越笑道:“世事确是变化难料。若是西夏西迁之后,反而不断扰边为患,倒不如先行斩草除的好。非止领军诸将,我亦曾想要将西夏人一网打尽,不其西度贺兰。便是现在,我肯容得他们西迁,但谁又敢肯定,西夏人不会因怀恋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过耶寅的出现,让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还不全是榆木脑袋,还懂得将眼睛向西看,并且他还教会了秉常向西看,我也因此看到了另一条路,总算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若全是嵬名荣之辈,我料他们纵是退过贺兰山,亦不过是待机重来。此辈的双眼,这一世是注定只会向东看了。我又岂能容得他们从容西迁?不过,纵是现在,我虽然肯容他们西迁,李宪、种谔、折克行辈却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还要看他的造化。” 这些话,全是真话,但却又都不是真话。耶寅的确是个引子,或者说机缘,但绝不是决定的因素。而文焕,石越不让他再赴西夏,也绝不是因为他事先已经与文彦博商议妥当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过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谋远虑,也不想表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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