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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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雪肌 作者:亦舒 书号:30921 | 更新时间:2017/7/18 |
第三章 | |
有几张照片里的小英闹情绪,⾖大眼泪挂在脸颊上,十分趣怪。 林茜尽量让女儿接触中文文化:托友人找来中文老师,让英学国画,过农历年必去人唐街看行游,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子。 英⽇常穿西服,妈妈收⼊丰裕,英四季服饰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简直可以收到时装杂志里去:小小收长大⾐、⽩袜、漆⽪鞋,装扮如淑女。 上了中学,英自己挑选⾐裳,才改穿简单朴素的卡其⽩衬衫。 英转头向兄弟说:“谢谢这份最好的礼物。”她关上小小机器。 “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时不会意。 “若果没有妈妈,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英打一个冷颤。 “他们说,在儿孤院中,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像十岁左右,便乏人问津。” 英不出声。 “此刻儿孤院连同福利署定期举行领养茶会,把家长介绍给儿孤们认识,互相挑选,有些较大的儿孤每个月都在茶会出现,年复一年,失望沮丧,家长认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幼婴,还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种。” 不说一句话。 “我同你算是好运气。” 英笑了。 扬说:“在安德信家得到爱护、关怀、教育,还有:自由。” “因璜妮达,又吃得特别丰富。” “最难脑粕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庒力要做到最好以图报答他们领养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没有施同受,只有关怀爱心。” 英问:“讲了那么多,有无中心点?” “有。”扬点头。 “是什么呢。”英看着他。 “英,即使找到生⺟,也毋忘养⺟。” 英握住扬的手“我不是那种人。” 这时,邻座有人咳嗽一声。 英见是一个⾐着时髦的华裔年轻人。 他说:“有事请教你们。” 英很和善:“是什么事?” 那年轻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人黑⾎统。” 扬微笑“同我一样。” 年轻人说到关键上去:“家⺟软硬兼施,一定叫我与她断绝来往。” 扬十分同情。 “家⺟不能接受我女友,尽管她哈佛毕业,在华尔街任职。” 英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俩相处融洽,请问有什么秘诀,还有,如何说服双方⽗⺟?” 扬头一个笑起来“你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年轻人羡慕“你们已经结婚?” 英指一指扬“我们是兄妹。” 年轻人张大嘴错愕无比“嗄?” 英对着陌生人反而十分诚坦自然:“我们二人是领养儿。” “啊,原来如此。”他仍然惊讶。 扬忽然感慨“我明⽩你的感受,保守的华裔对人黑有真正恐惧,我曾听见两个太太吵架,一个向另外那个下咒语:‘你女儿会嫁人黑!’那个一听,即时哭出来。” 邻座年轻人无比沮丧。 英安慰他:“慢慢来,不急。” 扬却说:“他们叫我鬼黑,认为我刚自猿猴进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机飞要着陆了。 取行李时已不见那悲哀年轻华裔的影踪。 他们到店酒与妈妈会合。 在大堂镜子里,英看到她与兄弟站在一起,一⻩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一个头,⾼大硕健,她体态纤细,是个极端。 电视台曾经动他们脑筋,想说一说他们的故事,籍以带出领养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绝。 这时扬忽然说:“妈妈来了。” 金发蓝眼的林茜穿着淡⻩⾊套装,煞是好看。 他们三⺟子拥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点累“我先打个中觉,晚上一起去筹款晚会。” 可是随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么。 林茜百忙中转⾝丢下一句:“英与扬,六时正在这面镜子前等。” 扬看看时间“我去探访朋友。” 英说:“我到房间去眠一眠。” 妈妈十分体贴,知道他俩并非亲兄妹,为免尴尬,总是订套房。 连⽇劳累,英碰到也就睡着了。 梦中时间空间有点糊涂,一时不知⾝在何处,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不得要领,感觉惆怅。 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妈妈。 有人在他们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见了,你俩见过没有?一起出发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妈作小飞侠打扮。 三人拥作一团到舞会去。 英看到许多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面孔。 她觉得很有趣,一边喝香槟,一边四处浏览。 一位相貌端正作乡村姑娘打扮的女士问她:“香槟还好吗?” 英赞道:“美味极伦,将来我赚到薪酬,一定全部拿来买克鲁格香槟。” 那位女士笑逐颜开:“我是嘉洛莲克鲁格,酒厂的第三代传人。” “呵,你好。” “这位姐小,你喜哪一个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槟、红粉香槟,甜还是⼲?” 小英十分豪慡“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 女士开心无比,童言无忌,童言至真,她笑说:“‘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这句是绝佳宣传句。” 她走开了。 英抬头找扬,她穿的束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换件⾐服。 有人在她背后说:“你在这里。” 英转过去。 她看到另一个小飞侠。 原来舞会里有好几个小飞侠。 英微笑问:“你也不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许它会来找你呢。” 那男子笑“说得真好。” 英问他:“为什么扮彼得潘?” “我子的主意,她扮云蒂。” 那边有人叫他。 “对了,”他给英一张卡片“你家电脑有什么事,找我们好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一直有电脑保养呢。” 那男子笑笑走开,去找他的影子。 扬出现了“那人是谁?” “他说电脑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给扬看。 扬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样的贵宾都有。 英说:“自助餐桌上有寿司,来,我们去挑一些。” “最好趁竞选人演说之前溜走。” “对,我俩只为吃而来。” 可惜⾐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场地另一角起了一阵騒动。 英似有预感:“什么事?”她不安。 扬去查问。 …“一个小飞侠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 英与扬此惊非同小可,扔下杯碟,马上抢过去看个究竟。 英还默默念着:是另一个小飞侠就好了,黑心无妨,只要妈妈无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扬急忙把她腿双抬⾼,在她耳边叫:“妈,醒醒,醒醒。” 有人过来说:“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蹲下替失却知觉的林茜诊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问:“可是空气欠佳?” 那名医生脸⾊凝重。 片刻,救护车来了,把林茜用担架抬出,她仍然半昏,不能言语。 英与扬跟着救护车到西奈山医院救急室。 扬一直紧紧握住⺟亲的手。 救急人员抹掉林茜化妆,在医院強烈光线下,英看到妈妈脸上⽪⾁松弛,挂在耳边,真是个中年人了。 英伤感,伏到妈妈⾝边。 林茜缓缓苏醒“发生什么事?唉,真煞风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们,我们回家去吧,这里是国美,医葯费会把你吓死。” 当值医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观察。我们有几个检查要做。” 林茜说:“我有工作在⾝。” 医生怒问:“死人有什么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严重,噤若寒蝉。 医生同他俩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吻别林茜妈。 回到店酒,英脫下束,才发觉⾝已被勒起一条条瘀青紫⾎痕,做女真不容易。 她换上棉衫卡其,又打算出门。 扬问:“去医院?” 英点头。 “我们一起。” 兄妹齐心,洗把脸再度出门。 医生又一次看到他们,倒也感动,吩咐他们:“到候诊室看杂志喝咖啡吧。” 他俩一直等到凌晨,两人分别在沙发上盹了一会。 只见另外一位医生出来“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扬跳起来。 医生介绍自己:“我姓区,我们替林茜检查过,她的肝脏有⽑病,已达衰竭地步。” 英只会睁大双眼,不懂回应。 扬大惊“她一直健康,怎么可能。” “她的肝脏不妥,起码已有三五年历史。” 扬起疑“慢着,我虽不懂医学,也知道凡是体內器官有事,第一个反应是痛不可当。” 区医生心平气和“说得好,可是林茜承认长期服用可典镇痛剂,那是吗啡,不知哪位庸医任意给她处方毒葯,掩瞒真正病情,直至今⽇,那人应该毙。” 扬急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区医生回答:“做肝脏移植手术,越快越好。” 扬居然松口气“区医生,我愿捐出肝脏。” 区医生微笑“合用机会甚微,先得检查。” 扬焦急:“还等什么?” 英这时也说:“我也参加验⾎。” 区医生点头“你们很好,你俩跟看护去检验。” 区医生随后给他们看样板:“这是正常健康肝脏,红粉柔软,那是坏肝脏,又黑又硬。” 两者质地颜⾊无一相似,叫英想起华人骂人黑心黑肺。 “林茜长期烟酒,休息不⾜,又欠运动,犯⾜大忌。” 英低声说:“肝脏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没有它,活不了。” 医生讲得再明⽩没有。 兄妹看到林茜妈,不噤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么了?” 兄妹不语,只是抱着妈妈腿大。 “我没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脸⾊憔悴,洗掉化妆,看到她焦枯的⽪肤,一双蓝眼像是褪了颜⾊,今非昔比。 她的头发拢到脑后,看到雪⽩发,呵原来金⾊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认清了林茜妈的真容颜,不胜悲怮。 她伏在她⾝上流泪。 “我们回家再说。” 三人紧紧握住手。 林茜由轮椅送上机飞。 彼得安德信闻讯来接机飞。 “林茜。”他忽然流下泪来。 林茜说他:“孩子们都没哭,请你坚強些。” “无论怎样,一定把你医好。” 彼得决定暂时搬回林茜处住。 璜妮达老实不客气抢⽩他:“当初又为什么搬出去?” 彼得不出声,忙着联络专科医生。 璜妮达在背后喃喃说:“小器,眼看子事业一⽇比一⽇成功,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晓得如何应付,怕子嫌弃他,他先下手离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上“嘘。”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语。 国美区医生报告回来,说英与扬二人的肝脏均不适宜移植给林茜。兄妹捧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说:“别急,还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无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见她有事,反而愿意牺牲,多么奇怪。 区医生在电话里说:“我替你们推介我师兄米医生。” “我们正打算请教米医生。” “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问候鲜花陆续送到,门外排満车子,都是林茜友好前来探访。 英与大哥一早梳洗穿好⾐服接待朋友。 这时才知道林茜真是颗明星,府政 级三要员都上门问候,她反而没有休息机会。 林茜到中午才盹着。 每次妈妈回家英都很⾼兴,这次是例外。 彼得返来,看到客厅如花店,不噤苦笑。 扬说:“稍后我会转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点点头“好主意。” 英问:“爸你去什么地方?别走开。” “我去米医生处检查。” 扬问:“轮候捐赠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么行!” 彼得用手脸“所以靠亲友捐赠比较有把握,我与林茜均⾼加索人,且⾎型相同。” 璜妮达捧着晚餐出来“他不行,还有我呢。” 英破涕为笑“这么多人爱妈妈,一定有得救。” 彼得叹口气“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瘦软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来,她精力无穷,朝气,光四,这次打了败仗。” “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彼得忽然说:“你们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时新闻需几点钟出门?” 英答:“凌晨四时。” “只有你们知道,她中午回来休息一下,又赶出去工作,深夜尚有应酬,我要见子,需打开电视,当时我想:这是什么婚姻生活,已经失去她,不如⼲脆离婚。” 英忽然说:“如果是你为工作早出晚归,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声。 扬拍拍养⽗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璜妮达进来说:“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楼去。 唐君佑见她一脸愁容,错愕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妈有急病。” “怪不得你没上学,又不覆电邮,我可以帮忙吗?” “她需要移植肝脏。” 唐君佑大急“本省医院轮候照超声波都要六个月,又不设私家诊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点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有空再联络。” 英把他送出大门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梢。 英知道他关怀她,不噤点点头。 下午,米医生来了,他要接林茜进医院治疗。 英问:“可以在家观察吗?” 米医生很简单回答:“不。” 璜妮达说:“我去收拾行李。” 米医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面有喜⾊,放下电话说:“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马上走过来。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 大家一听这个好消息松口气。 英又提心吊胆“爸,你的全安…” 米医生说:“凡是手术均有危险,妇女们做矫型手术:菗脂肪拉脸⽪,也会死人。” 英不出声。 米医生说:“我有把握,你们放心。” 他匆匆回医院办事。 扬看见养⽗⺟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噤微笑。 他喃喃说:“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 扬驾车把花篮送到老人护理院去。 璜妮达斟杯藌糖⽔给英“小英你嗓子沙哑。”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没想到妈妈会忽然崩溃,唉,病来如山倒。” 璜妮达问:“什么?” “这是华人形容病情凶险的说法。” “讲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菗丝,英不敢说出来。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院,两人均需进一步做详细检查。 英一个人在家,略觉安心,抱着枕头,不觉⼊梦。 不知多久没睡好,她简直不愿醒来。 心中说:耶稣,我并非对生活不満,或是做人不快乐,只是累同倦,况且,一睁开双眼,就得应付烦琐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来。 忽然听见楼下争吵声。 有人大声喊:“你叫她下来,我非见她不可。” 谁,谁这样放肆,跑到别人家来大呼小叫? 英万分不愿自上起来,跑到楼梯口张望。 她还没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来,我有话说!” 是个中年华人太太,有点歇斯底里。 璜妮达拦不住她。 英不认识她,不由得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中年妇女悲忿地说:“阁下我是唐君佑的妈妈。” 英连忙下楼来“唐伯⺟什么事?” 璜妮达见客人一丝善意也无,不放心,在一边站着。 唐伯⺟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说些什么?你叫他把心脏捐给你?他没了心脏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经通知察警前来,”伯⺟气急败坏“你想谋杀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无措。 伯⺟忽然伸手去打她“你这女巫,女巫!” 璜妮达想挡已经来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后,又痛又羞。 就在这时,英背后伸出一只大手,拍开打她的人。 原来是扬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两个察警。 那唐伯⺟蓦然看见一个六呎多⾼人黑怒目相视,也退后几步。 察警走向前隔开他们。 “这位是唐太太?是你警报?我想你误会了,我们已经同你了解过情况,证明是你误会,请到外头来说几句话,陈督察会讲中文。” 陈督察把唐太太请出去。 璜妮达看到小英面颊上有明显的五指纹,不噤生气,奔出去同察警投诉:“我们要控诉这女子⼊屋蓄意伤人!” 这时唐君佑也气赶来。 “妈,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 唐太太大声说:“是我通知出派所,是我叫察警来抓这妖女。” “妈,你完全误会了。” 一眼看见小英站在门口,他连忙走过去解释。 英摆摆手“你们都走吧。”不待他开口。 声音十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君佑不是笨人,这时知道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他颓然退下。 这时扬出来说:“我们不想騒扰邻居,我们不予追究,你们走吧。” 那一边陈督察犹自苦口婆心地对唐太太说:“没有人要你儿子心脏,你放心,即使你愿意捐赠,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盲塞?” 问得好,大抵是读少几年书吧,人会变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头“我急昏了,我听见儿子在电话里向医生请教这件事…我只得一个儿子…” 她马上质问儿子,拿到地址,二话不说,上门来讨回公道。 英想:什么叫倒霉,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脸,关上门。 妖女、勾男人的心、⾎淋淋、张嘴吃掉、长生不老、法术无边、女巫、诅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头来。 察警把唐家⺟子送走。 璜妮达来敲门“英,是我不好,我不该开门。” 英答:“不关你事。” 璜妮达走开,扬又来说话。 “清人,你没事吧。” “尼格罗,你让我独自静一静。” “你们清人脾气暴烈,蛮不讲理。” “你少批评我族人。” “学校打电话来叫你去上课。” “我没心情。” “爸妈已得到最好的医葯照顾,你不用荒废学业,英,你应生活如常。” 这是东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尽量振作运作如常,东方人会觉得若无其事是没心肝凉薄表现,非得悲怮哭倒在地不可。 “回学校去,藌藌说有客座教授来讲哲学对希腊主民创新影响,应当精采。” “谢谢你,尼格罗。” “不客气,清人。” 英长长吁出一口气。 片刻有小车子驶近,藌藌下车,咚咚咚跑上楼来。 “去听沈教授讲课,沈自西岸来,是个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书包上学。 林茜妈绝不赞成她坐困愁城。 藌藌喃喃说:“今⽇还是看不到你妈妈。” 车厢里有一份报纸,小段新闻:“林茜安德信著名电视新闻主持急症⼊院”附着林茜明照人的宣传照。 英不出声。 藌藌问:“你心情很坏,失恋?” 英微笑“没有得,何来失?” “但是失恋这件事很奇怪,明明从来不属于你的人,你也会产生幻觉,认为得着过,随即又为失却哭泣。” “咦,可以写一篇报告:魅由心生,情不自噤。” “英,你不是失恋?” “不,我只是觉得疲倦。” 她们把车停好,走进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题材略为重复,稳健,但欠缺新意,他来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学。 不过沈有⾜够魅力留住生学直至完场。 有好些女同学上前去要求签名。 沈的著作今⽇安排在图书馆出售。 藌藌围上去,英却走到饭堂。 她觉得胃部不舒服,买了一盒牛,喝下去没多久,忽然全部呕吐出来。 洁⽩芬芳的牛在胃里打一转变得臭酸难当。 英到储物室取饼⼲净上⾐更换。 她想去找校医,却被同学叫住问功课。 英整⽇耳鸣,耳边像有人敲打摩斯电讯密码:嗒嗒嗒嗒,不停地扰她心神。 她用手捧着头。 同学说:“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担心?” 放学,她直接到医院探林茜妈。英看到⽗⺟絮絮细语,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儿“过来,”拍拍沿。 英跳到上,拥抱妈妈。 看护看见轻轻责备:“不可,你⾝上未经消毒。” 林茜抱紧女儿不放。 大家都笑起来。 林茜说:“有子女才有笑。” 英问:“爸,医生怎么说?” “安排下周一做手术。” “太好了。” 林茜说:“本来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着她:“这里不是电视台,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林茜握着他手“希望我俩吉人天相。” “一定会,妈妈,一定会。” 这时扬推门进来“咦,发生什么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上去伏在妈妈⾝上。 看护生气“林茜安德信,你怎么教导子女,快给我出去。” 他们两兄妹这才不得不下来。 看护说:“自明⽇起,换过袍子才进病房。” 那晚,英睡不着,熊猫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写电邮来道歉,洋洋数千言,英不予理睬。 刘惠言打电话来约会,英答允与他出去。 英说:“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结业减价,我想去看看。” “没问题。”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忆。 英自小在该处留连,林茜妈把她带到该处,买过无数玩具,其中一只洋娃娃有东方女孩面孔,林茜忙不迭购下,同店员说:“洋娃娃像煞我女”店员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娃娃至今珍蔵着。 店东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业,无人承继,⼲脆忍痛结业。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宝宝,小至一两吋,大至五六呎,还有英喜的麦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机动小火车,各式音乐盒子… 英一走进店便觉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时光。 扬有一套恐龙模型,什么种类都有,也是在这里置的,至今陈列书房。 这家店最奇妙之处是近铁路,偶然会听见呜呜汽笛,孩子们涌到门外张望,一大串火车厢卡像时间那样轧轧轧在店门不远处经过,一去不回头,车厢乘客会向孩子们招手,像是说:“下一趟就轮到你们了。” 终有一⽇,人人驶向老年。 刘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选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体积木,是雪姑七友与他们的小茅屋,另外一只仿却利麦卡非样子的提线木偶。 老板亲自招呼他们,但多年来往的小彼客实在太多,他已忘记她是谁。 他说:“多谢光顾。” 并没有提下次再来。 “加赠一只指南针。”他笑笑说。 小英说:“谢谢你。” 刘惠言忽然问:“请问有无一元一只的大钻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余一只,减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钻戒。 刘惠言马上买下来。 老板加赠忠言:“年轻人,把握好时光。” 他们笑着走了。 一到门口,便看见古老观光蒸汽头火车缓缓驶过路轨,汽笛呜呜开路。 英连忙向车上游客挥手。 乘客也笑着摇手回礼。 刘惠言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大城里会有这样美妙的小镇风光。 小英怅惘地看着火车驶远,低头,回到现实世界。 她看看时间。“我要上学。” 刘惠言说:“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针“朝北走。” 最北边有阿留申群岛,相传上古时人类自西伯利亚经岛屿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学校停车场,碰巧藌藌也下车来,叫小英。 刘惠言一看,只见藌藌是个印度西施,柚木⾊⽪肤,⾼鼻深眼,古典味十⾜,但却穿西服,剪短发,说英语。 看样子三代在西方社会生活,已融⼊社会,⽇久本不大觉得肤⾊有何重要。 看着刘惠言离去,藌藌问:“你的男友?” 英头摇。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肤仍然会扬起一条眉⽑。” “他见到扬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可怜的人。” 小英也笑“谁说不是。” “幸亏扬是英俊混⾎儿,不见大厚嘴,掀鼻孔,否则,吓死他。” “那样胆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该。” 藌藌叹口气“同乡见到我妹妹,会掩鼻转脸退避呢。” 她妹妹有轻微唐氏综合症。 英无奈点头“是,这便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老幼伤残贫穷以及有⾊人种均退后三步,雪肌美丽聪敏运动健将试考名列前茅事业有成名利双收者为胜。” 藌藌说:“真叫人难过可是。” “整个生命是项淘汰赛,只选拔精英。” “公道讲一句:这个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试试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远在十五岁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饭。” 藌藌不甘受辱“阁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贵国恐怕已被人丢往儿孤院。” 一出口就后悔,真是乌鸦嘴,英可不就是在儿孤院长大,藌藌马上掌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 英只是笑,一点也不恼。 片刻藌藌说:“我在写唐氏综合症儿童眼中世界。” “加油。” “会否是陈腔滥调?” 已到课室门口,听到上课铃,话题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课室仍能维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课,她先回家吃点心。 璜妮达说:“特别把家搬到这一区,就是为方便你们读书。” “璜妮达,你在我们家多久了?” “扬来时,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着你妈,由她替我办⼊籍手续,除非她叫我走,否则,我会替你们带孩子。” “我婴儿时可乖?” “绝不,老是哭,除非紧紧搂在怀中,否则一直惊哭,我们三个大人轮更抱着你。” “不觉讨厌?” “你妈妈说:要多疼小英一点,她好似有不愉快记忆。” “扬呢?” “吃就睡,睡醒再吃,没话说。” “璜妮达你可知我们来自何处?” 老好璜妮达的答案再简单没有:“耶稣那里。” “是,你说得对。” 璜妮达说:“放心,你爸妈会无恙。” “我也认为如此。” 吃了英到医院去。 一楼是急症室,二楼是老人护理,三楼是产房,四楼手术室… 每个人至少来两次。 医院是最多⾎泪的地方。 人类也算得能⼲,这样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洁舒敞,充満微笑。 英看到他俩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杀得片甲不留。 彼得叹口气“林茜,你什么都好,可惜不懂做子。” “你什么都好,就是怕女人強过你。” “这是我俩离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决定,提来做什么。” “这次大病,你可有觉悟,可觉生命可贵,不应浪费?” 林茜点头“病愈后我将加倍努力工作,我不会辜负你的牺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有顿悟:呵该停下来嗅一下玫瑰花香,找个人陪着游山玩⽔…” 林茜大笑。 英在门口咳嗽一声。 “英,进来,你爸说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声说:“我看过报告,肝脏移植一般并发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说:“不怕,我不烟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过,反过来说,你妈若捐肝给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护进来听见说:“你们一家真正乐观。” “手术将如期进行?” “现在已开始噤食及服葯。” 米医生推门进来。 他带来手提电脑,打开了给安德信夫妇观看。 “这是活肝移植手术经过。” “咦,用机械手术臂。” “是,取出时用机械,彼得,你腹腔只有两个一吋长伤口,一衷粕以出院,林茜,你那边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两星期。” 扬问:“为什么妈不可用机械帮忙?” “⼊肝脏手术比切除更为精细。” 还是人手好。 “手术并无太大风险,希望不会排斥。” 医生出去,他们一家静静看着手术实录,只见手术后病人鲜龙活跳。 林茜叹口气“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几年,不敢说话,怕是年纪大了,心余力绌,原来是器官有病。” 彼得说:“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时家贫,珍惜一切机会:读书、就业、婚姻…总是忍耐支撑到最后一刻,不想轻易放弃,我们这一代的危机意识比英他们重。” 彼得说:“你已颇有节蓄。” 林茜不与他争辩。 影片结束,字幕打出来,看到是发现电视台制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奥都公来了。 彼得让他观看手术过程,又去买了咖啡招待。 扬向英使一个眼⾊,两人向⽗⺟告辞。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来陪我们。” “医生说明早八时开始手术,历时约四小时。” 扬说:“我有点紧张,不如去打网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战壕中也睡得着?” “这次不一样。” 他咧开雪⽩整齐牙齿“看到没有?我自小一口怪兽牙,由妈带到牙医处逐一箍好,⾜⾜做了五年,单是这副假值三万元,爱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爱人物。” 英抢着说:“我也是。” 扬叹口气:“好人好报。” 兄妹紧紧握住四只手。 扬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拢在其中。 虽是混⾎,他的⽪肤仍然深棕⾊。 英问:“我们究竟来自何处?” “肯定不是一个家庭,大多数是单⾝⺟亲。” “她有无想念我们的时候?” 扬答:“每一天。” “那为什么送走我们?” “那是她当时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问:“之后又为何不来找回我们?” 扬说:“嘘…” 英把头紧紧靠在他膛上,不再言语。 随后,扬去了打球。 在球场上他像一只敏捷猎豹,靠那活生生精力击败对手。 英回家收拾书房。 璜妮达告诉她:“有人找你。” “是藌藌吗?” “不是简姐小,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双手摇。 “他一直坐在门口等。” “通知出派所赶他走。” “这…”“璜妮达,快去,否则,派你把他的心挖出来。” 璜妮达只得说:“我去。” 打开门,据实把话告诉唐先生。 英亲手致电警署,不久,警车前来,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不得不走。 察警又与英谈了一会,做了记录。 罢巧刘惠言来访,讶异问:“什么事?” 察警以为是同一人,跳起来“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刚才那个姓唐。” 察警看仔细了“是,对不起,这一位戴眼镜。”他敲敲头。 在外国人眼中,华人几乎样子个个差不多。 不过,这一次也不能尽敝他们,小唐小刘的格的确不明显。 小刘又问:“什么事?” 英答:“没什么事,你有何贵⼲?” “我有两张舞台剧‘制片家’票子,我们到纽约去,早去晚归。” “家⺟明早做手术,我走不开。” 小刘呆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回家,别老在我门口出现,有事,预约,比较礼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请捐款到儿童医院。” 小英关上门。 璜妮达看她一眼。 “怎么了?”英问她。 “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在妈妈家过余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达,你我素昧平生,统共是陌生人,为什么爱我?” “哗,什么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带大,我是你保⺟,看着你进幼儿园,帮你打理午餐、书包、校服,你说什么?”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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