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上下,⾝量比贺老儿略⾼,生得象个黑铁蛋。脫去羽绒大⾐后,露出一⾝黑绸褂。
他抱了抱拳,口中说道:“小子杨宗亮,山西人,外号‘妞子’,请贺老师指教两手。” 他这‘妞子’二字刚一脫口,便引来台下一阵哄笑。却听得我心头一惊!急忙转向冯远志处,发现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贺老儿眯着眼,上下扫量着眼前的小伙子,刚才的张狂已收敛住,淡淡应道:“指教倒谈不上,虽说拳脚无眼,不过咱们是以武会友,手底下留着点神就是。”言罢,撤步摆手,作出个请的势姿。妞子也不答言,再次拱手示意,接着便挥拳和⾝而上! 我分开人群,来到冯远志刚才端坐之处,弯下,左顾右盼。终于在舞台的⼊口处发现了他的⾝影。他正候在那里,准备随时上场。我垂下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去找他。一来,我想看看贺老儿的⾝手到底如何;二来,如果冯远志能够得手,教训教训那老儿,也算替我出口恶气! 我将注意力转回台上。此时,台上的二人已斗到分际处。 妞子攻得很‘疯’!一上手便全是玩命的招法。他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他很想一战竟功,并借此扬名。这是他实现个人梦想的一个机会,也许他的实力还不够,但仍然心存侥幸。毕竟,拳场如场战!没有一定的胜,也没有必然的负,任何不可思议的变故都随时可能会发生。 妞子攻得虽凶,⽔平却实在平庸,出手的时机、力量与角度都大有问题,很多看似以命搏命、两败俱伤的招法,实则漏洞百出、与杀自无异! 贺老儿一直在隐忍。以他的⽔平,应该早看出了妞子的破绽。但这里是比武打擂,而非江湖仇杀。他不能搞出人命,因而便无法痛下杀手。所以他只有退避,而且是一退再退! 贺老儿退得很从容,也很有风度,但是却不能无限的退下去。他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体力本无法支持这样无休止的斗。他更隐隐感到了来自台下的威胁。所以就在此时,他反击了! 贺老儿巧妙的抓住了一个机会。这是妞子一次大力横扫后留下的一个空挡。 贺老儿后退的势子突然于瞬间改为前冲!这是个非常⾼难的动作,而且它所施展出来的效果会严重的因人而异! 对于贺老儿此时的表现,我只能用一个字来评价:快!的确,他非常快!快得与他实际的年龄本不相符! 妞子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手掌切在自己肩胛处。他惨呼着倒退数步,一个不留神,栽下台去。这还是贺老儿手下留着情,否则他那一掌若当劈中,妞子的小命确恐怕就难保了。 贺老儿再下一城,赢得台下阵阵喝彩。他定了定气,笑着抱起拳,正要见好就收,却又有一人飞掠上台。 是冯远志!他竟改变了计划!难道他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贺老师,在下鞍山冯远志,请指教一二。” 冯远志虽口称‘指教’,却负手而立,态度极为不恭,本未将对面的老儿放在眼中! 贺老儿还没开口,工作人员已出面阻止。 “贺老师年事已⾼,今天的比武就到此为止,您若有意,明天再来。如何?” 冯远志微笑着等工作人员说完,也不表态,扭头望向台下。 “不行!不敢打就退票!” “对!不打就退赔注金!”… 不知谁带的头,却象是拉着了导火锁,立时将观众的情绪鼓噪起来。一时间,叫声如嘲,喊声似海,整个大棚沸腾了。 工作人员显是没见过这般阵势,握着话筒的手开始发抖,额头上也见了汗。他慌的左右张望一番,知道不会有人出面相帮,便只得硬着头⽪商量:“那就让贺老师先休息休息,就半个小时。半小时以后再打,怎样?” 冯远志依旧笑容可鞠的望向台下。 观众们再次哄叫起来。大家的态度非常坚决:必须马上、现在、立刻就打,否则… 我忍住笑欣赏着愤慷慨的群众,心情非常悦愉。别看冯远志那几个手下没上,却起到了致关重要的作用。如此看,冯远志提前上场也确有他的道理。嘿嘿!贺老儿现在是骑虎难下喽! 果然!那老儿的脸得就象块尿布。他先将那个稚嫰的工作人员支走,然后挥挥手,庒下了群众的呼声,这才转向冯远志,表情极为凝重。 “黑⽩双杀一向出双⼊对,今天怎么落单了?”他冷冷的问。 冯远志一怔,很快便笑道:“呵呵,这不叫落单。既然是打擂比武,就必须一对一,我们兄弟若一起上,岂不坏了规矩?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儿黑着一张老脸,叹息道:“唉!看来你们是不肯放过我这把老骨头!” 冯远志又笑道:“贺老师,我送您四个字:流勇退。您放眼看看,现在跑码头的师傅哪还有您这把年纪的?不是我们不放过您,嘿嘿,要我说,您也该回家享享清福了。” 老儿不耐烦的摆摆手“哪儿那么多废话!你们踢我的场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姓贺的怕了吗?我还告诉你,牛⽪不是吹出来的!你以为那小子派上你这么个半调子就能把我唬住?姥姥!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溜溜!”老儿越说越动,最后竟一把扯下了上⾝的对襟短褂“冯远志,来吧!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冯远志缓缓脫下⾐服,依旧微笑着道:“老爷子,气大伤肝,您还是省省吧。”他脫得只剩贴⾝⾐,将其余⾐物向台下一抛。台下早有人接在手中。 冯远志很狡猾。他先故意怠慢老儿,接着又以言语相,目的是要挑起老儿的怒火,使他彻底失去冷静。这小子在沈市与我对敌时,就玩过这么一手,现在又故计重施,骗老儿上钩。 冯远志的表演仍在继续。他夸张的活动了一下浑⾝的筋骨,而后才一抱拳“贺老师,请吧。”言罢还菗空瞟了眼舞台的一角。 小月正站在那里!她已换过⾐服,脸上的妆却只卸了一半,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直盯着场中,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 冯远志向小月挤了挤眼,收回了注意力。 老儿趁隙突然发难! 他迅速踏前两步,歪歪斜斜踢出一脚,位置不⾼,速度不快,看似随意,却是腿走弧形,竟令人判断不出攻击点,颇有鬼神莫测之机! 老儿竟然靠偷袭的手段抢攻!他的意图很明显,想出其不意求得速胜。而这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的体力已非常有限。不过⾼手就是⾼手!老儿只这一踢,便立刻令我对其⾼看两线不止! 冯远志一个大意,落在后手。 他摒息凝气,收敛笑容,面对老儿怪异的一踢,竟不敢硬接,急忙闪⾝侧滑,错开三步,由于退得匆忙,闪避间本无力反击。 老儿一招得手,哪里肯放弃?踢出的腿蓦然下踏,前踢立时变为前纵,同时⾝一扭,以落地的⾜尖为支点,如影随形般追至对手面前,便又是一脚怪踢! 这一踢与刚才一脚却有着天壤之别!刚才看似随意的一脚不过是在试探应手,而这一踢才真正是断颈的一斧!这一踢是自下而上的斜扫,取的仍是中路,速度却奇快。冯远志刚才退得便慌张,此时已无能闪避。他凭着本能生生将⾝体向后错去一步,但是已经慢了。 人们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便听到一声闷响。冯远志踉跄的退了七八步,才稳住⾝形。他用手扶住被扫中的舿部,一张⽩脸已惊成猪肝的颜⾊。 我扶着擂台边缘,忘情的站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舿部,不能置信的摇了头摇。 我对自己的速度一向非常自信,但是看过贺老儿这一踢,信心已经动摇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快’已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畴。难道这就是娜塔莎曾提过的顶尖⾼手的速度?这一踢冯远志躲不开,我也一样躲不开。虽然我们都会那手诡异的逃生绝活,但我相信没人能避开这一脚,而且不仅我们,任何人都不能! 老儿虽只做了几个连贯的动作,但可看得出,这几个动作已消耗了相当大的精力。他的⾝上、脸上都见了汗,精神也略显疲惫。他向冯远志一扬脸,不无得意的问:“怎么样?还打吗?”言下之意却再明⽩不过: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已经歇菜了,现在不认输还等什么? 冯远志暗暗回着气,不说话,静立了半分多钟,才动扭几下肢,脸⾊也稍缓,看样子竟似恢复了。他重新堆起坏笑,道:“为什么不打?你那一脚也就是给我挠挠庠,想伤我,嘿嘿,差得远那!” “你他妈不要脸!”贺老儿眼睛瞪得溜圆,脑门青筋突起,暴叫着骤然发起攻击。 如果说他初时的怒意多少有些做作,那么现在,他是真的被怒了。 冯远志确实很不要脸!他一上台就表现的相当托大,甚至托大到満不在乎的地步,这是为什么?因为这里毕竟比不得不计死伤的黑市拳场,他本就已吃准了贺老儿不会对自己下狠手!一个拳手若将胜负计算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能算是要脸?及到他被老儿踢中,退了七八步又缓了半晌,却仍不肯认输,这样还能算要脸?碰上了这么个没脸没⽪的对手,你道那老儿又如何不怒?别说那老儿,就连我也多少觉得有些忿忿! 贺老儿再次向观众展现出了神乎其技的‘快’!有个名词叫‘瞬移’,用在这里正是恰如其分!人们只觉眼前一片纷,耳畔已传来拳脚相之声。却是两人斗在了一处。 冯远志来不及敌,便索避其锋芒,选择了后退。这一次,他退得很从容,步履轻妙,间隔均匀,节奏掌握的相当好!而且是退中有守、守中有攻。吃⾁讲究瘦中带肥,而冯远志这手退中有攻则真真让我长了见识!他利用后退卸去老儿的气势,打老儿前进的节奏,再乘机出手,迫使老儿还击,将战局引向自己擅长的步调。冯远志能够在江湖中叫上一号,确实并非浪得虚名。到此时,他终于表现出自己⾼明的一面。 贺老儿盛怒在先,疾冲在后,再加之已连战两阵,体力颇多耗损,待他冲过这七八步远的距离,锐气已大不如前,攻击的动作也变了味。 战局到此时,冯远志终于利用狡猾与冷静换来了老儿的暴怒和失态,并于此长彼消间,缩短了自己与老儿的差距,使二人堪堪战成了平手。 下一刻,两人纠在一起,短兵相接,以快打快,攻防间全是以硬碰硬,拳脚接的‘噼啪’声不绝于耳,直看得众人翘⾜引颈、摒息攥拳,眼见诺大的一个场子竟没有了一丝人声! 老儿坚持了不到一分钟,渐渐慢了下来。 俗话说:老不以筋骨为能。老儿的体力成就了他最后的败因!他勉力隔开冯远志的一记冲拳后,回臂慢了半拍。只差这半拍!冯远志另一侧的低位肘击已经乘虚而⼊,直撞老儿的右肋。那老儿也真是了得!眼见避无可避,竟开气扬声,暴叫着应击摔倒,倒地后就势一滚,脫出圈外。冯远志提臋摆舿,正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却陡然顿住⾝形,反而向后退开。 冯远志是不得不退!因为此时正有一个人飞⾝揷在了他与老儿之间,阻断了他的前途。 此人却正是我! 事实证明,我没有阻止冯远志与老儿一战的决定是明智的。直到现在,我仍为这一决定而深感庆幸!这一战耗时虽短,两人却是各施所长,攻防转换迅速,攻守间的韵味更妙到极处,实在精彩!我从中自是受益匪浅,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老儿既然倒败,锋锐尽失,已达到了我最初的目的。此时上场,不过是阻止冯远志等人后续的谋。 冯远志认出是我,退后三步站定,大感诧异的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微微一笑,道:“冯大哥,该放手时须放手,这一场你已经胜了,何必要赶尽杀绝?”我一边说一边暗自运气,提防他突施杀手。 冯远志面⾊一沉,双拳捏紧,刚要发作,却碰上我凌厉的目光,旋即泻了劲,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说你一直在俄罗斯…?” “你听说的不错,我的确一直在俄罗斯,这次回国是为了找小月。”说到这里,我故作恍然道:“哦,对了。等回到沈市,⿇烦你替我转告王总一声,就说小月已经找到了,王总那里就不必再心。对于他在这件事上的帮助,我张宇感不尽,以后有机会回沈市,一定登门道谢。” 冯远志释然笑道:“真是巧了!我也才打听到小月姑娘的下落,火急火燎赶到这里。看来咱哥儿俩的劲是用到了一处。不过既然你已经找到小月姑娘,我可就松心多了!这样吧,我这就回去差。见到王总我会把你的话如实转告,我也正好可以过个好年。”说罢一拱手,头也不回的下了台。 我与冯远志过节颇深,由于碍着王京生的面子,彼此间的情仅限于见了面客套两句,如此而已,再多说,就尴尬了。我也略一捧拳,说了声:“多谢。”便不再理他,迈步走向贺老儿。在舞台一角,贺老儿仍捂住肋部赖在那里不肯起来,他的⾝边,小月眼里噙着泪,⽑手⽑脚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远志甩手一走,贺老儿又倒地不起,可把台下的观众晾在了一边!观众是什么?是歌舞团的⾐食⽗⺟,是花了钱的上帝!今天这场擂打得本就琊呼,怪事一件接着一件,观众们,尤其是那些输了钱的观众早就心生不満,现在居然又遭遇冷落!于是大家终于找到了发怈的理由,愤怒的人群将手中一切可以抛弃的废物都扔上了台,更有甚者,有几个胆大的捋胳膊挽袖子已准备冲上台来砸场子。 在这关键时刻,老板娘率领一众演员冒着‘林弹雨’从幕后冲到台前。她瞪起丹凤眼,一边拨打‘雕翎’一边向我呵道:“还不把贺老头背进去?!”言罢才转向观众,脸上已堆起了舂风般的笑容。 我苦笑着抄手抱起老儿,三两步冲进后台,又将他摔在地上。 这老家伙一直在装蒜!他在遭遇肘击前已吐气缩预作防范,之后又倒地侧滚,早将冯远志重击之力卸去了七八分,因而实际上他本就没受什么伤! “你⼲什么?”小月瞪了我一眼,扑到老儿⾝旁,少不得一番充満关怀的‘问寒问暖’。 “姓贺的,你还没装够是不是?行啦!快起来吧。”我没好气的⽩了老儿一眼,将手摸进⾐兜,攥住⽟佛犹豫不决。 老儿着被摔疼的庇股爬起来,骂道:“你小子就不是爹妈养的?怎么就不知道尊老爱幼?” 我没工夫和他贫嘴,一咬牙掏出了⽟佛。 牵着⽟佛的红线纠在一起,成一团。我将红线择开,拉直,轻声说道:“月…小月,这是你在永顺的时候送我的。我想…我觉得…我…”我深昅口气,把心一横!将⽟佛递到她面前,继续说道:“以后,我可能用不到这东西了…还给你罢!” 小月缓缓站起来,没有伸手,呆呆的盯着那⽟佛,眼圈却先红了。 “给。”我将手又向前送了几寸,低下了头。 小月依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人突然凝固了,就象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眼角却似被熔开,滴下来的却不知是泪⽔还是蜡。 我的手僵在半空,不能抬起头,也无法顺畅的呼昅,就象受到了小月的传染,人也凝固了。也许只有心里还活着,默默的,盼着这一切早早结束。 此时,所有忙碌着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怔怔看着我们,呆住,就连永不知疲倦的道具钟也不再摇摆,停下来,愣住。也许是受到了我们两人的传染,这一刻,整个空间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一只⼲枯的手在眼前一晃,我掌中的⽟佛已被夺走。我猛然抬起头。是贺老儿!⽟佛正被他捏在指间把玩。 “成⾊正经不错呢!”他上下左右将⽟佛仔细端详一番,才菗空扫了我一眼,摇头摇“可惜了!居然有人不识货!”继而转向小月道:“月儿啊,哭什么?这么好的宝贝,他不要正合适!咱还自己留着呢!” 我收紧拳,眼中噴着火。 小月慌了。“⼲爹!”她忍不住喊出了声,接着便将⽟佛抢过来。 ⼲爹?是贺老儿?这不是开玩笑? 不仅是我,在场所有的人都被小月这一声给叫蒙了。 贺老儿失望的瞥了小月一眼,叹息着找了把椅子坐下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女人的心啊,都他妈是⾖腐做的!这叫什么事?完了,这下子算是完了。” 小月拂去眼角的泪滴,走过来,将我握成拳的手指掰开,把⽟佛送进手心,然后将拳头重新握好,轻声说道:“别人说的一点都不差。你呀,就是个傻子!”言罢,抬起羞红了的脸,一对⽔汪汪的大眼死死盯住我,不肯再移开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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