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第34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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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今古奇观 作者:抱瓮老人 书号:14639 | 更新时间:2017/5/12 |
第34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 |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舂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人唐赠蜀中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溪花⽔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与嬉游,爱同骨⾁。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喜。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孟沂要归省⽗⺟。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蔵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环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 明⽇,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环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环指道:“昨⽇遗金的郞君来了。”美人略略敛⾝避⼊门內。孟沂见了丫环叙述道:“昨⽇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特来造谢。”美人听得,叫丫环请⼊內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冠,望门內而进。美人早已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郞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然也。昨⽇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为谢?”孟沂道:“问夫人⾼门姓氏,与敝东何亲?”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郞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郞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告退。美人道:“郞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郞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分付快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庠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郞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昑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郞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郞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环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人唐真迹手翰诗词,惟元稹、杜牧、⾼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世之宝也。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郞君⾼雅,不能无情,愿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两个解⾐就枕,鱼⽔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次⽇,将一个卧狮⽟镇纸赠与孟沂,送至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 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夜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了说话,道:“任从尊便。”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没一个人知道。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昑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月上孤村一树松。(舂)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团团。(夏) 芦雪覆汀秋⽔⽩,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冬) 这个诗怎么叫做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帘飞絮⽩惊风。 ⻩添晓⾊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舂) 瓜浮瓮⽔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夏)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秋)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満,淡影梅横纸帐清。(冬)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 一⽇,张运使遇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郞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前⽇有疾,曾留得数⽇,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使晓得內中必有蹊跷,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早辰来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道:“岂有此理!生学昨⽇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听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郞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郞君慎蔵在⾝,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系,不可不对他⽗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之中,有冢累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薛涛之墓。后人因郑⾕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舂时游赏之所。贤郞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打发他回归广东。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物为证。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女,生前诗句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人唐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诚为千古佳话。至于⻩祟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掾属,今世传有《女状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试考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从来女子守闺房,见见裙钗⼊学堂?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満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曰蜚蛾,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武艺,最善骑,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他起初因见⽗亲是个武出⾝,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弟子在黉门中出⼊,方能结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装做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生学;到了家中內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然学得満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改为胜杰,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一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秀才及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为此,內外大小却象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象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的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久已颠倒,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道:“我辈俱是孔门弟子,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若想着呢,便把面目放在何处?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子做顽童乎?魏兄该罚东道便好。”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脫了男服,还是个女人。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內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上?”心中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一个⾼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他去。”跑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飕的一声,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上,有两行细字道:“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念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跳出来,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着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蛾记”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咤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 沉昑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撰之道:“有蜚蛾记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的女子不成?”俊卿捣个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许人。”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些厮像。”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来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收来束在间。撰之道:“小弟作诗一首,道意于今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昑道: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 他年得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之丑,却与令姊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从此撰之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姊姊,美貌巧艺,要得为。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宝贝蔵着,恐怕他知,因来要了去。谁想这个箭,原有来历。俊卿学时,便怀有择配之心。竹⼲上刻那二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蔵个应弦的哑谜。他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封,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为夫。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凭他捣鬼,只道真有个姊姊罢了。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别寻件事端,补还他美情罢。”明⽇来对魏撰之道:“老⽗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窜掇,已有允意,⽟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捷了方议此事。”魏撰之道:“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 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了俊卿同走,俊卿与⽗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自喜。打点等魏撰之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帖,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磋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亲。亏得官无三⽇急,到有七⽇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了。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修下一个辨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夫,是你去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缇萦救⽗,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庠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倘有甚么人盘问,凭着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为虑。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多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子也打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人,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便是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做事。”就拣定一⽇,作急起⾝。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批一个文书执照,带在⾝边了。路经省下,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姐小怎生打扮? 飘飘巾帻,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笋。上马⾐裁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靶马,想开时,舒臂扭多体态;揷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強。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郞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士?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放在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正事去。 到得出去了半⽇,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见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姐小。只因⽗⺟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景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舂心?”昑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噤,梨邛橘出芳林。 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付妈妈。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姐小看了,景姐小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云:宋⽟墙东思不噤,愿为比翼止同休。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昑罢,也写在乌丝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元来姐小如此⾼才!难得,难得!”俊卿见他来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姐小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姐小,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期,诸⾊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是夜无词。 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边,推着不要。昨⽇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小娘子喜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老姥还在店內,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昨⽇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老汉今见⾜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耝通文墨,实是一对佳偶,⾜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不着;二来老爷在难中,小生正要⼊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担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宮名士,指⽇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今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下之事,有何不可?”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一向有个主意,要在骨⾁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因缘,发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里晓得我是女⾝,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了,不象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今甥如此⾼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挚!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边解下那个羊脂⽟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富员外千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姐小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而罢。 相别了,起⾝上路。少不得风飧⽔宿,夜住晓行。不一⽇,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元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之事,前⽇别时,承兄每分付⼊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脫了。”俊卿道:“老⽗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上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这是于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与他们同学,不过是⽇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多在一间房內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目相处,这些细微举动,⽔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于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晓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这⽇,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內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闻确冤情早⽩,自⾝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疏。”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怎么处?”心里狂不噤。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尝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可问,须混赖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今可记得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強,况且元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帏帐之內,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饣苝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帏,忽现了本相。本来是个黉宮里折桂的郞君,改换了章台內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味馨香;笔砚,果然是有笔如。皱眉头,忍着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怀,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粜一籴,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龙。 事毕,闻姐小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郞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上一拍道:“有处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么处法?”姐小道:“好教郞君得知:妾⾝前⽇行至成都,在客店內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对他外公说了,要相许。是妾⾝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当时妾⾝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郞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今妾既归君,他⽇回去,撰之问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道:“这个最妙。⾜见姐小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姐小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不必说了,便姐小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姐小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姐小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之也好意⾜了。” 姐小再与子中商量着⽗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姐小道:“这个最是要着,郞君在心则个。”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目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复姐小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姐小愈加感,转增恩爱。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姐小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几⽇,将过鄚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来。姐小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姐小掣开弓,喝声道:“着!”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姐小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姐小进见。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姐小又把被他识破,已将⾝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道:“这也是郞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荣归吉⽇,我送你过门去罢!”姐小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看。”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姐小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亲⽇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元来魏撰之正为前⽇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満肚疑心,胡猜想。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闻姐小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姐小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姐小道:“兄不必疑,⽟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娶便了。”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姐小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姐小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已成夫妇的始末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脫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脫空?难道真还有个令姐?”子中又把闻姐小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元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妁,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脫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姐小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郞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姐小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姐小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一桩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人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谁知今⽇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来。”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姐小前⽇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顒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姐小说了,闻姐小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 姐小仍旧带了闻龙夫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饭店,歇在里头了。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得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接进去。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赐踹地?”子中道:“生学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姐小,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生学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景姐小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生学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今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昑道:“前⽇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他应成的。元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见一面,还了他⽟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埋伏机关,非今⽇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休?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今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甥女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最妙,最妙!” 就叫前⽇老姥来接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姐小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想着,只管迟疑。接到间壁,里边景姐小出来相,各叫了万福。闻姐小对景姐小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姐小见模样厮象,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姐小道:“姐小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是也。”景姐小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得紧,那知就是前⽇的舍人。”景姐小道:“请问夫人前⽇为何这般打扮?”闻姐小道:“老⽗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甲,年纪也与姐小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姐小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厚情耳。”景姐小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姐小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姐小。姐小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姐小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叫老姥陪住了闻姐小,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姐小,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內里景姐小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姐小,说得甚是投机,尽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姐小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景姐小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闹妆为聘的由说了一遍。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姐小看,景姐小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道:“既归⽟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姐小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记”三字。问道:“‘蜚蛾’怎么解?”闻姐小道:“此妾闻中之名也。”于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三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姐小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两人又笑了一回,又题了一柬戏他道:“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 两个甲科与闻参将辨⽩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姐小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卓文君成都当垆,⻩崇嘏相府掌记,却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价沽-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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