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第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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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孽海花  作者:曾朴 书号:10239 更新时间:2017/3/27 
第二十七回
  秋狩记遗闻⽩妖转劫 舂帆开协议黑眚临头

  话说皇后听了那宮娥的一番话,虽不曾明说,但言外便见得这件事,不是万岁爷,没有第二个人敢⼲的。一时又气、又怒、又恨、又羞、又怨,说不出的百千烦恼,直攻心窝,一口气转不过来,不知不觉地闷倒了。大家慌做一团,七手八脚地捶拍叫唤,全不中用。皇后梳头房太监小德张在外头得了消息,飞也似奔来,忙喊道:“你们快去皇后的百宝架里,取那瓶龙脑香来。”一面喊,一面就在龙前的一张朱红雕漆菗屉桌上,捧出一个嵌宝五彩镂花景泰香炉,先焚着了些⽔沉香,然后把宮娥们拿来的龙脑香末儿撒些在上面。一霎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扬起一股红⾊的烟缕,顿时満房氤氲地布散了一种说不出的奇香。小德张两手抖抖地捧着那香炉,移到皇后坐的那张大椅旁边一个矮凳上,再看皇后时,直视的眼光慢慢放下来,脸上也微微泛‮晕红‬了,喉间嘓嘓嘟嘟地响,眼泪漉漉地流下来,忽然嗯的一声,口中吐出一块顽痰,头只往前倒。宮娥忙在后面扶着。小德张跪着,揭起⾐襟,承受了皇后的吐。皇后这才放声哭了出来。大家都说:“好了,好了。”皇后⾜⾜哭了一刻多钟,欻地洒脫宮娥们,很有力地站了起来,一直往外跑,宮娥们拉也拉不住,只认皇后发了疯。小德张早猜透了皇后的意思,三脚两步抄过皇后前面,拦路跪伏着,奏道:“奴才大胆劝陛下一句话,刚才宮娥们说万岁爷早上玩的把戏,不怪陛下要生气!但据奴才愚见,陛下倒不可趁了一时之气,连夜去惊动老佛爷。”皇后道:“照你说,难道就罢了不成?”小德张道:“万岁爷是个长厚人,决想不出这种刁钻古怪的主意,这件事一定是和陛下有仇的人唆使的。”皇后道:“宮里谁和我有仇呢?”小德张道:奴才本不该胡说,只为天恩⾼厚,心里有话也不敢隐瞒。陛下该知道宝妃和万岁在大婚前的故事了!陛下得了正宮,宝妃对着陛下,自然不会有好感情。万岁爷不来正宮还好,这几天来了,哪里会安稳呢!这件事十分倒有九分是她的主意。”皇后被小德张这几句话触动心事,顿时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咬着银牙道:“这丫头一向自命不凡地霸占着皇帝,不放朕在眼里,朕没和她计较,她倒敢向朕作崇!得好好儿处置她一下子才好!你有法子吗!你说!”小德张道:“奴才的法子,就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请陛下就把那小⽩狗装在礼盒里,打发人送到宝妃那里,传命说是皇后的赏赐。这个滑稽的办法,一则万岁爷来侮辱陛下,陛下把它转敬了宝妃,表示不承受的意思;二则也可试出这事是不是宝妃的使坏。若然于她无关,她岂肯平⽩地受这羞辱?不和陛下吵闹?若受了不声不响,那就是贼人心虚,和自己承认了一样。”皇后点头道:“咱们就这么⼲,那么你明天好好给我办去!”小德张诺诺连声地起来。皇后也领着宮娥们自回寝宮去安息,不提。

  如今且说清帝这回的临幸宜芸馆,原是敷衍他⽗王的敦劝,万分勉強,住了两夜,实在冷冰冰没甚动弹。照宮里的老规矩,皇帝和后妃,有敬事房太监专司其事:凡皇帝临幸皇后的次⽇,敬事房太监必要跪在帝前请训。如皇帝曾与皇后行房,须告以行房的时间,太监就记在册上,某年月⽇某时,皇帝幸某皇后;若没事,则说“去”在园里虽说比宮里自由一点,然请训的事仍要举行。清帝这回在皇后那里出来,敬事房太监永禄请训了两次,清帝都说个“去”字。在第二次说“去”的时候,永禄就碰头。清帝诧异道:“你做什么?”永禄奏道:“这册子,老佛爷天天要吊去查看的。现在万岁爷两夜在皇后宮里,册子上两夜空⽩,奴才怕老佛爷又要动怒,求万岁爷详察!”清帝听了,变⾊道:“你管我的事!”永禄道:“不是奴才敢管万岁爷的事,这是老佛爷的懿旨。”清帝本已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听见这话,又抬出懿旨来庒他,不觉然大怒,也不开口,就在御座上伸腿把永禄重重踢了一脚。永禄一壁抱头往外逃,一壁嘴里还是咕噜。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恰有个小太监领着⽟澜堂里喂养的一只小袖狗,‮头摇‬摆尾地进来。这只袖狗生得精致乖巧,清帝没事时,常常放在膝上抚弄。此时那狗一进门,畜生哪里晓得人的喜怒不测,还和平时一样,纵⾝往清帝膝上一跳。清帝正在有火没发处,嘴里骂一声“逆畜”顺手抓起那狗来,向地上用力只一甩。这种狗是最娇嫰不过,经不起摧残,一着地,哀号一声,滚了几滚,四脚一伸死了。清帝看见那狗的死,心中也有些可惜,但已经死了,也是没法。忽然眉头一皱,触动了他半孩气的计较来,叫小太监来嘱咐了一番,自己当晚还到皇后宮里,早晨临走时候就闹了这个小玩意,算借着死袖狗的尸,稍出些苦皇帝的气罢了。

  次⽇,上半天忙忙碌碌地过了,到了晚饭时,太监们已知道清帝不会再到皇后那里,就把妃嫔的绿头签放在银盘里,顶着跪献。清帝把宝妃的签翻转了,吩咐立刻宣召。原来园里的仪制和宮里不同,用不着太监驼送,也用不着脫⾐裹氅,不到一刻钟,太监领着宝妃袅袅婷婷地来了。宝妃行过了礼,站在案旁,一面帮着传递汤点,一面眱了清帝,只是抿着嘴笑,倒把清帝的脸都眱得红了,腼腆着问道:“你什么事这样乐?”宝妃道:“我看万岁爷尝了时鲜,所以替万岁爷乐。”清帝见案上食品虽列了三长行,数去倒有百来件,无一时鲜品,且稍远的多恶臭不堪,晓得宝妃含着醋意了,便叹口气道:“别说乐,倒惹了一肚子的气!你何苦再带酸味儿?这里反正没外人,你坐着陪我吃吧!”说时,小太监捧了个坐凳来,放在清帝的横头。宝妃坐着笑道:“一气就气了三天,万岁爷倒唱了一出三气周瑜。”清帝道:“你还是不信?你也学着老佛爷一样,天天去查敬事房的册子好了。”宝妃诧异道:“怎么老佛爷来查咱们的帐呢?”清帝面现惊恐的样子,四面望了一望,叫小太监们都出去,说御膳的事有妃子在这里伺候,用不着你们。几个小太监奉谕,都退了出去。清帝方把昨天敬事房太监永禄的事和今早闹的玩意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宝妃。宝妃道:“老佛爷实在太心了!面子上算归了政,底子里哪一件事肯让万岁爷作一点主儿呢?现在索管到咱们上来了。这实在难怪万岁爷要生气!但这一下子的闹,只怕闯祸不小,皇后如何肯⼲休呢?老佛爷一定护着皇后,不知要和万岁爷闹到什么地步,大家都不得安生了!”清帝发恨道:“我看唐朝武则天的凶,也不过如此。她特地叫缪素筠画了一幅《金轮皇帝衮冠临朝图》挂在寝宮里,这是明明有意对我‮威示‬的。”宝妃道:“武则天相传是锁骨菩萨转世,所以做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们老佛爷也是有来历的,万岁爷晓得这一段故事吗?”清帝道:“我倒不晓得,难道你晓得吗?”宝妃道:“那还是老佛爷初选进宮来时一件奇异的传说。寇连材在昌平州时,听见一个告退的老太监说的。寇太监又私下和我名下的⾼万枝说了,因此我也晓得了些。”清帝道:“怎么传说呢?你何妨说给我知。”

  宝妃道:“他们说宣宗皇帝每年秋天,照例要到热河打围。有一次,宣宗正率领了一班阿哥王公们去打围,走到半路,忽然有一只很大的⽩狐,伸着前腿,俯伏当地,拦住御骑的前进。宣宗拉了宝弓,拔一枝箭正待要。那时文宗皇帝还在青宮,一同扈跸前去,就启奏道:‘这是陛下圣德广敷,百兽效顺,所以使修炼通灵的千年老狐也来接驾。乞免其一死!’宣宗笑了一笑,就收了弓,掖起马头,绕着弯儿走过去了。谁知道猎罢回銮,走到原处,那⽩狐调转头来,依然着御马俯伏。那时宣宗正在弓燥手柔的时候,不噤拉起弓来就是一箭,仍旧把它死。过了十多年,到了文宗皇帝手里,遇着选绣女的那年,內务府呈进绣女的花名册。那绣女花名册,照例要把绣女的姓名、旗⾊、生年月⽇详细记载。文宗翻到老佛爷的一页,只见上面写着‘那拉氏,正⻩旗,名翠,年若⼲岁,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生’。看到生年月⽇上,忽然触着什么事似的,回顾一个管起居注的老太监道:‘那年这个⽇子,记得过一个很稀罕的事,你给我去查一下子。’那老太监领命,把那年的起居册子翻出来,恰就是死⽩狐的那个⽇子。文宗皇帝笑道:‘难道这女子倒是老狐转世!’当时就把老佛爷发到圆明园桐荫深处承值去了。老佛爷生长南边,会唱各种小调,恰遇文宗游园时听见了,立时召见,命在廊栏上唱了一曲。次⽇,就把老佛爷调充庒帐宮娥。不久因深夜进茶得幸,生了同治皇上,封了懿贵妃了。这些话都是內监们私下互相传说,还加上许多无稽的议论,有的说老佛爷是来给文宗报恩;有的说是来报一箭之仇,要扰江山;有的说是特为讨了人⾝,来享世间福乐,补偿他千年的苦修。话多着呢。”

  清帝冷笑道:“哪儿是报恩!简直说是扰江山,报仇享福,就得了!”宝妃道:“老佛爷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连总管仗着老佛爷的势,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云观就是他纳贿的机关,⾼道士就是他作恶的心腹,京外的‮员官‬哪个不趋之若鹜呢?近来更上一层了!他把妹子引进宮来,老佛爷宠得了不得,称呼她做大姑娘。现在和老佛爷并吃并坐的,只有女画师缪太太和大姑娘两个人。前天万岁爷的圣⺟贤亲王福晋进来,忽然赐坐,福晋因为是非常恩宠,惶悚不敢就坐。老佛爷道:‘这个恩典并不为的是你,只为大姑娘脚小站不动,你不坐,她如何好坐。’这几句话,把圣⺟几乎气死。照这样儿做下去,魏忠贤和奉圣夫人的旧戏,很容易的重演。这一层,倒要请万岁爷预防的!”清帝皱着眉道:“我有什么法子防呢?”宝妃道:“这全在乎平时召见臣子时,识拔几个公忠体国的大臣,遇事密商,补苴万一。无事时固可借以潜移默化,一遇紧要,便可锄奷摘伏。臣妾愚见,大学士⾼扬藻和尚书龚平,侍郞钱端敏、常璘,侍读学士闻鼎儒,都是忠于陛下有力量的人,陛下该相机授以实权。此外新进之士,有奇才异能的,亦应时时破格录用,结合士心。里面敬王爷的大公主,耿直严正,老佛爷倒怕她几分,陛下也要格外地和她亲热。总之,要自成一种势力,才是万全之计。陛下待臣妾厚,故敢冒死地说。”清帝道:“你说的全是⾚心向朕的话。这会儿,満宮里除了你一人,还有谁真心忠朕呢?”说着,放下筷碗说:“我不吃了。”一面把小手巾揩着泪痕。宝妃见清帝这样,也不自觉的泪珠扑索索地坠下来,投在清帝怀里,两臂绕了清帝的脖子道:“这倒是臣妾的不是,惹起陛下的伤心。⼲脆地说一句,老佛爷和万岁爷打吵子,大婚后才起的。不是为了万岁爷爱臣妾不爱皇后吗?依这么说,害陛下的不是别人,就是臣妾。请陛下顾全大局,舍了臣妾吧!”清帝紧紧地抱着,‮存温‬道:“我宁死也舍不了你,决不做硬心肠的李三郞。”宝妃道:“就怕万岁爷到那时自己也做不了主。”清帝道:“我只有依着你才说的主意,慢慢地做去,不收回‮权政‬,连爱妃都保不住,还成个男子汉吗?”说罢,拂⾐起立道:“我们不要谈这些话吧!”宝妃忙出去招呼小太监来撤了筵席。彼此又絮絮情话了一会,正是三⽇之别,如隔三秋;一夕之,愿闰一纪。天帷昵就,搅留仙以龙拏;钿盒承恩,寓脫簪于旦。情长夜短,舂透梦酣,一觉醒来,已是丑末寅初。宝妃急忙忙的起,穿好⾐服,把头发掠了一掠,就先回自己的住屋去了。

  清帝消停了几分钟,也就起来,盥漱完了,吃了些早点,照着平时请安的时候,带了两个太监,迤逦来到乐寿堂。刚走到廊下,只见一片清晨的太光,照在⻩缎的窗帘上,气象很是严肃,静悄悄的有一点声息,只有太后爱的一只叭儿黑狗叫做海獭的,躺在门坎外呼呼地打鼾。宮眷里景王的女儿四格格和太后的侄媳袁大。在那里逗着铜架上的五彩鹦哥。缪太太坐在廊栏上,仰着头正看天上的行云,一见清帝走来,大家一面照例地请安,一面各现着惊异的脸⾊。大姑娘却浓装抹,体态轻盈地靠在寝宮门口,彷佛在那里偷听什么似的,见了清帝,一面屈了屈膝,一面打起帘子让清帝进去。清帝一脚跨进宮门,抬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只见太后満面怒容,脸⾊似岩石一般的冷酷,端坐在宝座上。皇后斜倚在太后的宝座旁,头枕着一个膀子呜咽地哭。宝妃眼看鼻子,⾝体抖抖地跪在太后面前。金妃和许多宮眷宮娥都站在窗口,面面相觑地不则一声。太后望见清帝进门,就冷冷地道:“皇帝来了!我正要请教皇帝,我哪一点儿待亏了你?你事事来反对我!听了人家的唆掇,胆敢来欺负我!”清帝忙跪下道:“臣儿哪儿敢反对亲爷爷,‘欺负’两字更当不起!谁又生了三头六臂敢唆掇臣儿!求亲爷爷息怒。”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朕是瞎了眼,抬举你这没良心的做皇帝;把自己的侄女儿,配你这风吹得倒的人做皇后,哪些儿配不上你?你倒听了长⾆妇的枕边话,想出法儿欺负她!昨天玩的好把戏,那简直儿是骂了!她是我的侄女儿,你骂她,就是骂我!”回顾皇后道:“我已叫腾出一间屋子,你来跟我住,世上快活事多着呢,何必跟人家去争这个病虫呢!”说时,怒气冲冲地拉了皇后往外就走,道:“你跟我挑屋子去!”又对皇帝和宝妃道:“别假惺惺了,除了眼中钉,尽着你们去乐吧!”一壁说着,一壁领了皇后宮眷,也不管清帝和宝妃跪着,自管自蜂拥般地出去了。

  这里清帝和宝妃见太后如此的盛怒,也不敢说什么,等太后出了门,各自站了起来。清帝问宝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宝妃道:“臣在万岁爷那里回宮时,宮娥们就告诉说:‘刚才皇后的太监小德张,传皇后的谕,赏给一盒礼物。’臣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那只死狗。臣猜皇后的意思,一定把这件事错疑到臣⾝上了,正想到皇后那里去辩明,谁知老佛爷已经来传了。一见面,就不由分说地痛骂,硬派是臣给万岁爷出的主意。臣从没见过老佛爷这样的发火,知道说也无益,只好跪着忍受。那当儿,万岁爷就进来了。这一场大闹,本来是意中的,不过万岁爷的一时孩子气,把臣妾葬送在里头就是了。”清帝正有言,宝妃瞥见窗外廊下,有几个太监在那里探头探脑,宝妃就催着道:“万岁爷快上朝堂去吧,时候不早,只怕王公大臣都在那里候着了!”清帝点了点头,没趣搭拉地上朝去了。宝妃想了一想,这回如不去见一见太后,以后更难相处,只好硬着头⽪,老着脸子,追踪前往,不管太后的款待如何,照旧的殷勤伺候。这些事,都是大婚以后第二年的故事。从这次一闹后,清帝去请安时,总是给他一个不理。这样过了三四个月,以后外面虽算和蔼了一点,但心里已筑成很深的沟堑。又忽把皇帝的寝宮和佛爷的住屋中间造了一座墙,无论皇帝到后妃那里,或后妃到皇帝寝宮,必要经过太后寝宮的廊下。这就是严重监督金、宝二妃的举动。直到余敏的事闹出来,连公公在太后前完全推在宝妃的⾝上,又加上许多美言,更触了太后的忌。然而这件事,清帝办得非常正大,太后又不好说甚,心里却益发愤恨,只向宝妃去寻瑕索瘢。不想鱼伯的‮海上‬道,外间传言说是宝妃的关节。那时清帝和嫔妃都在噤城,忽一天,太后忽然回宮,搜出了闻鼎儒给二妃一封没名姓的请托信,就一口咬定是罪案的凭据,立刻把宝妃廷杖,金、宝二妃都降了贵人。二妃名下的太监,捕杀的捕杀,驱逐的驱逐。从此不准清帝再召幸二妃了。你想清帝以九五之尊,受此家庭惨变,如何能低头默受呢?这便是两宮失和的原因。

  本来闻韵⾼是金、宝两宮的师傅,自然知道宮闱的事,比别人详细。龚尚书在毓庆宮讲书的时候,清帝每遇太后待,也要向师傅哭诉。这两人都和唐卿往来最密,此时谈论到此,所以唐卿也略知大概。当下唐卿接着说道:“两宮失和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但讲到废立,当此战祸方殷、大局濒危之际,我料太后虽有成竹,决不敢冒昧举行。这是贤弟关心太切,所以有此杞人之懮。如不放心,好在刘益昆现在‮京北‬,贤弟可去谒见,秘密告知,嘱他防范。我再去和⾼、龚两尚书密商,借翊卫畿辅为名,把淮军夙将倪巩廷调进关来。这人忠诚勇敢,可以防制非常。又函托署江督庄寿香把冯子材一军留驻淮、徐。经这一番布置,使西边有所顾忌,也可有备无患了。”韵⾼附掌称善。唐卿道:“据我看来,目前切要之图,还在战局的糜烂。贤弟,你也是主战派中有力的一人,对于目前的事,不能不负些责任。你看,上月刘公岛的陷落,数年来全力经营的海军完全覆没,丁雨汀服毒自尽了,从此山东文登、宁海一带,也被⽇军占领。海盖方面,说也羞人,宋钦领了十万雄兵,攻打海城⽇兵六千人,五次不能下,现在只靠珏斋所率的湘军六万人,还未一试。前天他有信来,为了台谏的参案,很觉灰心;又道伊唐阿忽然借口救辽,率军宵遁,军心颇被摇动。他虽然还是口出大言,我却很替他十分担懮。至于议和一层,到了如此地步,自然不能不认他是个‮救急‬的方策。但小燕和召廉村徒然奉了全权的使命,还被⽇本挑剔国书上的字句拒绝了,⽩走一趟。其实不客气说,这个全权大臣,非威毅伯去不可!非威毅伯带了赔款割地的权柄去不可!这还成个平等国的议和吗?就是城下之盟罢了!丧失的‮大巨‬,可想而知。这几天威毅伯已奉谕开复了一切处分,派了头等全权大臣,正在和敬王、祖荪山等计议和议的方针,⾼中堂和龚尚书都不愿参预,那还不是掩耳盗铃的态度吗?我想,最好珏斋能在这时候争一口气,打一个大胜仗,给法、越战争时候的冯子材一样,和议也好讲得多哩!”韵⾼道:“门生听说江苏同乡今天在江苏会馆公宴威毅伯的参赞马美菽、乌⾚云,老师是不是主人?”唐卿道:“我也是主人,正待要去。美菽本是人,他的《文通》一书也曾读过。乌君听说是粤中的名士,不但是外能手,而且深通西方理学,倒不可不去谈谈,看他们对于时局有什么意见。”韵⾼知道唐卿尚须赴宴,也不便多谈,就此告辞出来。

  唐卿送客后,看看时候不早,连忙换了一套宴客的礼服,吩咐套车,直向米市胡同江苏会馆而来。到得馆中,同乡京官都朝珠补褂,跻跻跄跄地挤満了馆里东花厅,陆菶如、章直蜚、米筱亭、叶缘常、尹震生、龚弓夫,这一班人也都到了。唐卿一一招呼了。不一会,长班引进两位特客来,第一个是神清骨秀,气概昂蔵,上翘起两簇乌须,唐卿认得就是马美菽;第二个却生得方面大耳神情肃穆须髯丰満,大概是乌⾚云了。同乡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的领袖,于是送了茶,寒暄了几句,马上就请到大厅上,斟酒坐定。套礼已毕,大家慢慢谈声渐终,唐卿便先开口道:“这几天中堂为国宣劳,政躬想必健适,行旌何⽇徂东?‮国全‬正深翘企!”美菽道:“战局⽇危,迟留一⽇,即多一⽇损失,中堂也迫不及待,已定明⽇请训后,即便启行。”直蜚道:“言和是‮国全‬臣民所聇,中堂冒不韪而独行其是,⾜见首辅孤忠。但究竟开议后,有无把握,不致断送国脉?”⾚云道:“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中堂何尝不主战!不过战必量力,中堂知己力不⾜,人力有余,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內容而自大轻敌者,轻言开战。现时战的效验,已大张晓喻了,中堂以国为重,决不负气。但事势到此,只好尽力做去,做一分是一分,讲不到有把握没把握的话了。”弓夫道:“海军是中堂精心编练,会复奏,颇自夸张。前敌各军亦多淮军精锐,何以大东遇敌,一蹶不振;平壤绥,望风而靡?中堂武勋盖代,⾝总师⼲,国力之⾜不⾜,似应稍负责任!”美菽笑道:“弓夫兄,你不是局外人,海军经费每年曾否移作别用?中堂曾否声明不敷展布?此次失败,与机械不具有无关系?其它军事上是否毫无掣肘?弓夫兄回去一问令叔祖,当可了然。但现在当局,自应各负各责,中堂也并不诿卸。”震生忽愤愤揷言道:“我不是袒护中堂,前几个月,大家发狂似地主战,现在战败了,又动辄痛骂中堂。我独以为这回致败的原因,不在天津,全在京师。中堂思深虑远,承平之⽇,何尝不建议整饬武备?无奈封章一到,几乎无一事不遭总署及户部的驳斥,直到⾼升击沉,中堂还请拨巨帑构械和倡议买进南美洲铁甲船一大队,又不批准。有人说蕞尔⽇本,北洋的预备已⾜破敌,他说这话,大概已忘却了历年自己驳斥的案子了!诸位想,中堂的被骂,冤不冤呢?”筱亭见大家越说越到争论上去,大非敬客之道,就出来调解其间道:“往事何必重提,各负各责。自是美菽先生的名论,以后还望中堂忍辱负重,化险为夷,两公左辅右弼,折冲御侮,是此次中堂一行,实‮国中‬四万万人所托命,敢致一觥,为‮国中‬前途祝福!为中堂及二公祝福!”筱亭说罢,立起来満饮了一杯。大家也都饮了一杯。美菽和⾚云也就趁势告辞离了江苏会馆,到别处去了。这里同乡京官也各自散归。

  话分两头。我现在把京朝的事暂且慢说,要叙叙威毅伯议和一边的事了。且说马、乌两参赞到各处酬应了一番,回到东城贤良寺威毅伯的行辕,已在⻩昏时候。门口伺候的人们看见两人,忙上来道:“中堂才回来,便找两位大人说话。”两人听了,先回住屋换上便⾐,来到威毅伯的办公室,只见威毅伯很威严地端坐在公事桌上,左手捋着下颔的⽩须,两只奕奕的眼光在几张电报纸上。望见两人进来,微微地动了一动头,举着右手彷佛表示请坐的样子,两人便在那文案两头分坐了。威毅伯一壁不断地翻阅文件,一壁说道:“今天在敬王那里,把一切话都说明了,请他第一不要拿法、越的议和来比较,这次的议和,就算有结果,一定要受万人唾骂;但我为扶危定倾起见,决不学京朝名流,只顾合舆论,博一时好名誉,不问大计的安危。这一层要请王爷注意!又把要带荫⽩大儿做参赞的事,请他代奏。敬王倒很明⽩慡快,都答应了。明天我们一准出京,你们可发一电给罗道积丞、曾守润孙,赶紧把放洋的船预备好,到津一径下船,不再耽搁了。”⾚云道:“我们国书的款式,转托美使田贝去电给伊藤,是否満意,尚未得复,应否等一等?”威毅伯道:“复电才来,伊藤转呈⽇皇,非常満意。⽇皇现在广岛,已派定內阁总理伊藤博文、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在马关开议,并先期到彼相候。”美菽道:“职道正回明中堂,适间得到福参赞世德的来电,我们的船已雇了公义、生义两艘。何时启碇?悉听中堂的命令。”威毅伯忽面现惊奇的样子道:“这是个匿名信,奇怪极了!”两人都站起凑上来看,见一张青格子的⽩绵纸上写着几句似通非通的汉文,信封上却写明是“⽇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小山”发的。信文道:

  支那全权大使殿,汝记得小山清之介乎?清之介死,汝乃可独生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十一⽇预告。

  马、乌二人猜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威毅伯掀髯微笑道:“这又是⽇本浪人的鬼祟!七十老翁,死生早置度外,由他去吧!我们⼲我们的。”随手就把它撩下了,一宿匆匆过去。

  次⽇,威毅伯果然在皇上、皇太后那里请训下来,随即率同马、乌等一班随员乘了专轮回津。到津后,也不停留,自己和大公子、‮国美‬前国务卿福世德、马美菽、乌⾚云等坐了公义船,其余罗积丞、曾润孙一班随员翻译等坐了生义船。那天正是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在风雪漫天之际,战云四之中,鼓轮而东,海程不到三天,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马关。⽇本外务省派员登舟敬迓,并说明伊藤、陆奥两大臣均已在此恭候,会议场所择定舂帆楼,另外备有大使的行馆。威毅伯当⽇便派公子荫⽩同着福参赞先行登岸,会了伊藤、陆奥两全权,约定会议的时间。第二天,就换了国书,移⼊行馆。第三天,正式开议,威毅伯先提出停战的要求。不料伊藤竟严酷地要挟,非将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准由⽇军暂驻,作为抵押,不允停战。威毅伯屡次力争,竟不让步。这⽇正二十八⽇四点钟光景,在第三次会议散后,威毅伯积着満腔愤怒,从舂帆楼出来,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约的时候,自己何等的骄横,现在何等的屈辱,恰好调换了一个地位。一路的想,猛抬头,忽见一轮落⽇已照在自己行馆的门口,満含了惨淡的⾊彩,不觉发了一声长叹。叹声未毕,人丛里忽然挤出一个少年,向轿边直扑上来,崩的一声,四围人声鼎沸起来,轿子也停下来了,觉得面上有些异样,伸手一摸,全是⾎,方知自己中了了。正是:

  问谁当道狐狸在?何事惊人霹雳飞。

  不知威毅伯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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