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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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书号:10231 | 更新时间:2017/3/27 |
卷二十二 | |
钱多处⽩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 诗曰: 荣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东海扬尘犹有⽇,⽩⾐苍狗刹那间。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如今人一有了时势,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旁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专为贫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昧深长。若是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魄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景着实难堪了。却是富贵的人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后来有下梢没下梢! 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你们倘有所愿,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一品。”一子道:“我愿田连万顷。”未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骇道:“要此何⼲?”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云: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时阉官骄横,有个少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为晋王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上时年十四,专事游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迁除官职,不复关⽩。其时,京师有一流,名叫李光,专一阿谀逢,谀事令孜。令孜甚是喜信用,荐为左军使;忽一⽇,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暴病卒死。遗有一子,名唤德权,年方二十余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个剧职。时⻩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暄在成都谴兵来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与敬暄相结,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奷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一时熏灼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敬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暄作,令孜通凤翔书,不等朝廷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 开押出虎,孔宣⽗不责他人;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专杀不行于阃外,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余甚急。德权脫⾝遁于复州,平⽇在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盘了几⽇。⾐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食通途。可怜昔⽇荣华,一旦付之舂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李光未际时,与他相。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心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何得在此?”德权将官宮司追捕田、陈余,脫⾝亡命,到此困穷的话,说了一遍。李安道:“我与汝⽗有,你便权在舍不住几时,怕有人认得,你可改个名,只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状,道:“⾝已病废,乞将侄彦思继充后槽。”不数⽇,李安果死,彦思遂得补充健儿,为牧守圉人,不须忧愁⾐食,自道是十分侥幸。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仆过的,此时朝政紊,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但只是起他个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走将出来时,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看官,你道“仆”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役?如今一人⾝上先做了仆,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岂不可笑?却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的事,不⾜为怪。 如今再说当⽇同时有一个员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来的,却是自己所挣。谁知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着一件事体,都是命里所招,下梢头弄得没出豁,比此更为可笑。诗曰: 富贵荣华何⾜论?从来世事等浮云。 登场傀儡休相赫,请看当艄郭使君! 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郞。⽗亲在⽇,做江湘大商,七郞长随着船上去走的。⽗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惟有一项,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这些领他本钱的贾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呑声忍气,只得受他。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尽着欺心真帐,还只是仗他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收拾了本钱去,就没得蛇弄了。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郞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受用。”真计已定。七郞有一个老⺟。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做理生。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边,一面到京都来。 七郞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口到了。元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缎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的。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保”的,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満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郞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郞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桩,才做得开,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把轿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者,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郞,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帐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郞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真,约该有十来万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脫⾝不得,亦且挈了重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另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郞自⾝到此,明了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郞见他如此慡利,心下喜,便道:“在下初⼊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不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不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管取安心无虑。”七郞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人客房住了。当⽇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做昨⽇头之费。夜间七郞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七郞银子。七郞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郞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七郞一连两宵,已此着了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妹妹,轮递来陪酒揷趣。七郞赏赐无算,那鸨儿又有做生⽇、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郞挥金如土,并无吝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最是不常,搭着便生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博赌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郞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郞只得又住了儿⽇。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郞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瞩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郞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郞一团⾼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郞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基,有脚力,亲戚満朝,羽四布,方能勾深蒂因。有得钱赚,越做越⾼。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聇,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自⾝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郞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金⾐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张多保又是个有⾝家、⼲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尤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就是今⽇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故,告⾝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郞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转付与了郭七郞。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千万喜,来见七郞称贺。七郞此时头轻脚重,连⾝子都⿇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弟子。张多保置酒张筵,是⽇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郞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郞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人了。 郭七郞⾝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锦荣归,择⽇起⾝,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多来送行。七郞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些赏赐,气⾊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不觉⽇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郞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満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在,无非放火烧残;储⽩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无依,鹰隼与豺狼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诸宮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道明⽩,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郞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抄,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空。老⺟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针补线,得钱度⽇。七郞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处来。⺟子一见,抱头大哭。老⺟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郞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子在后面,⺟亲且请宽心。”⺟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郞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郞道:“当今內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得此官。而今⾐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郞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郞道:“⺟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亲不必忧虑。”⺟亲方才转忧为喜,笑还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奋发有时,真时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七郞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先请⺟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绊,明⽇换过大船,就做好⽇开了罢。早到得任一⽇,也是好的。” 当夜,请⺟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下。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与七郞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郞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亲,觉得満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子几多大了。一路行去,过了长沙,⼊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浮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撅。七郞同老⺟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员官,出来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昏左右,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抄似千军拥沓。浪涛澎湃,分明战鼓齐呜;圩岸倾颓,恍惚轰雷骤震。山中猛虎,⽔底老龙惊。尽知巨树可维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奈在极大的树上,生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元来那株树年深⽇久,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的船,尽做力生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侧重,树趁着风威,底下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喇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侧重,怎载得起?只见⽔滚进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郞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里,扶得个⺟亲,搀到得岸上来,逃了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三人捶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郞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里,岸上大椭树倒来庒在其上,吃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老⺟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亦且婶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查,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起⾝不得了。七郞愈加慌张,只得劝⺟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带者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郞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子在后头。谁想老⺟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七郞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净⾝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亲,又重重赉助他盘,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郞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忧,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中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吃⽇减,用不得几时,看看没有了。那些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著长碗短。七郞觉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后来还有⽇子,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耝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郞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 再过两⽇,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郞道:“主人家,我这里须是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甚么觅⾐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拄门又短,郞不郞秀不秀的,若要觅⾐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佣工做活,方可度⽇。你却如何去得?”七郞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员官,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处法。难道⽩⽩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打菗丰,没廉聇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方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前⽇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扰?或者连前⽇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假装出来骗钱的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聇的人,还有许多无厌⾜处。吾本等好意,却叫得‘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郞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七郞口里⾼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郞道:“原有告⾝,被大风飘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费发已过,如何只管在此扰?必是光,姑饶打,快走!”左右虞侯看见本官发怒,打来,只得闪了⾝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如何?”七郞羞惭満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阁起,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郞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好?”店主人道:“你自想,⾝上有甚本事?”七郞道:“我别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店主人喜道:“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郞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执艄度⽇。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満,⾝边无了告⾝,去补不得官。若要京里再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只得安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虫,便象个员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个一郡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上复世间人,不要十分势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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