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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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喻世明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30 | 更新时间:2017/3/27 |
卷十八 | |
杨八老越国奇逢 君不见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又不见咸东门种瓜者,昔⽇封侯何在也?荣枯贵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不曾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流去,不得到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意失之事。你说做状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鞭,打得负痛呑声。不隔数年,丁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正是: 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 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 那故事,远不出汉、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內,宋曰永兴,元曰安西。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县人氏。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两口儿爱惜,自不必说。 一⽇,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事⽇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凑些资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商量已定,择个吉⽇出行,与子分别。带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弃子离家乡。餐风宿⽔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路风波殊未稳,陆程⽝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 少资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不如骨⾁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分喜,意将寡女招赘,以靠终⾝。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又不费你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后生男育女,连老⾝门户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馆,使钱撒漫,这还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成亲,⼊赘于檗家。夫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孕怀。期年之后,生下一个孩子,合家喜。三朝満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是怀了⾝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光似箭,不觉住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杨八老一⽇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从。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催讨。 八老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俱要盘诘。城门晚开早闭”等语。 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动⾝,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帐,径回⾝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亲只为终⾝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子悬望。”言讫,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恩情不浅,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清晨,杨八老起⾝梳洗,别了岳⺟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庒,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噤两脚奔波;弃子抛,单为一⾝逃命。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蔵⾝处只求片地。正是: 宁为太平⽝,莫作离人。 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噤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跑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向刺料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內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正不知那里来的。 有几个耝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命,将手中器械,上前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国中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奷,弄得不耐烦了,活活的放了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命,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強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靠着倭势,还有捱过几⽇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 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 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 更兼真伪混,驾祸扰华中。 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到此地位,自⾝管不得,何暇顾他人?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満意⾜。闻得元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喜喜,径回⽇本国去了。 原来倭奴⼊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国中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鸟头目,互相容隐。 如被国中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唤,剃了头,⾚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国中人惧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似箭,这杨八老在⽇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对天拜祷:“愿神明护佑我杨复再转家乡,重会子。” 如此寒暑无问。有诗为证: 异国飘零十九年,乡关魂梦已茫然。 苏卿困虏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満颠。 彼为中朝甘守节,我成俘虏获何愆? 首丘无计伤心切,夜夜虔诚祷上天。 话说元泰定年间,⽇本国年岁荒歉,众倭纠伙,又来⼊寇,也带杨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乘此机会,到得国中。陕西、福建二处,俱有亲属,皇天护佑,万一有骨⾁重逢之⽇,再得团圆,也未可知。所忧者,此⾝全是倭奴形象,便是自家照着镜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认得?况且刀无情,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命。只是一说,宁作故乡之鬼,不愿为夷国之人。天天可怜,这番飘洋,只愿在陕、闽两处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吹个不住,径飘向温州一路而来。那时元朝承平⽇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杨八老虽然心中不愿,也不免随行逐队。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军连败了数阵,抢了几个市镇,转掠宁绍,又到馀杭,其凶暴不可尽述。各府州县写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帅领兵征剿。 这普花元帅⾜智多谋,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将,奉命克⽇兴师,大刀阔斧,杀奔浙江路上来。前哨打探俊寇占住清⽔闸为⽳,普花元帅约会浙中兵马,⽔陆并进。那倭寇平素轻视官军,不以为意。谁知普花元帅手下有十个统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多带火器,四面埋伏。一等倭贼战酣之际,埋伏都起,火器一齐发作,杀得他走头没路,大败亏输,斩首千馀级,活捉二百馀人,其抢船逃命者,又被⽔路官兵截杀,也多有落⽔死者。普花元帅得胜,赏了三军。犹恐余倭未尽,遣兵四下搜获。真个是: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话分两头。却说清⽔闸上有顺济庙,其神姓冯名俊,钱塘人氏。年十六岁时,梦见⽟帝遣天神传命割开其腹,换去五脏六腑,醒来犹觉腹痛。从幼失学,未曾知书,自此忽然开悟,无书不晓,下笔成文,又能预知将来祸福之事。忽一⽇,卧于家中,叫唤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适在东海龙王处赴宴,被他劝酒过醉。家人不信,及呕吐出来都是海错异味,目所未睹,方知实真。到三十六岁,忽对人说:“⽟帝命我为江涛之神,三⽇后,必当赴任。”至期无疾而终。是⽇,江中波涛大作,行舟将覆,忽见朱幡皂盖,⽩马红缨,簇拥一神,现形云端间,口中叱咤之声。俄顷,波恬浪息。问之土人,其形貌乃冯俊也。于是就其所居,立庙祠之,赐名顺济庙。绍定年间,累封英烈王之号。其神大有灵应。 倭寇占住清⽔闸时,杨八老私向庙中祈祷,问答得个大吉之兆,心中暗喜。与先年一般向被掳去的,共十三人约会,大兵到时,出首投降,又怕官军不分真假,拿去请功,狐疑不决。 到这八月二十八⽇,倭寇大败,杨八老与十二个人,俱潜躲在顺济庙中,不敢出头。正在两难,急听得庙外喊声大举,乃是老王千户,名唤王国雄,引着官军⼊来搜庙。一十三人尽被活捉,捆缚做一团儿,吊在廊下。众人口称冤枉,都说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时天⾊已晚,老王千户权就庙中歇宿,打点明早解官请功。 事有凑巧,老王千户带个贴⾝伏侍的家人,叫做王兴,夜间起来出恭,闻得廊下哀号之声,其中有一个像关中声音,好生奇异。悄地点个灯去,打一看,看到杨八老面貌,有些疑惑,问道:“你们既说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了倭贼伙內,又是一般形貌?”杨八老诉道:“众人都是闽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盩厔县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掳去,髡头跣⾜,受了万般辛苦。众人是同时被难的。今番来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状怪异,不遇个相识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决。幸天兵得胜,倭贼败亡,我等指望重见天⽇,不期老将军不行细审,一概捆吊,明⽇解到军门,命不保。”说罢,众人都哭起来。王兴忙摇手道:“不可⾼声啼哭,恐惊醒了老将军,反为不美。则你这安西府汉子,姓甚名谁?”杨八老道:“我姓杨名复,小名八老。长官也带些关中语音,莫非同郡人么?” 王兴听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我旧主人!可记得随童么?小人就是。”杨八老道:“怎不记得!只是须眉非旧,端的对面不相认了。自当初在闽中分散,如何却在此处?”王兴道:“且莫细谈,明早老将军起⾝发解时,我站在旁边,你只看着我,唤我名字起来,小人自来与你分解。”说罢,提了灯自去了。众人都向八老问其缘故,八老略说一二,莫不喜。 正是: 死中得活因灾退,绝处逢生遇救来。 原来随童跟着杨八老之时,才一十九岁,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岁人了,急切如何认得?当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厕中,侥幸不曾被倭贼所掠。那时老王千户还是百户之职,在彼领兵。偶然遇见,见他伶俐,问其来历,收在⾝边伏侍,就便许他访问主人消息,谁知杳无音信。后来老王百户有功,升了千户,改调浙中地方做官。随意改名王兴,做了⾝边一个得力的家人。也是杨八老命不当尽,禄不当终,否极泰来,天教他主仆相逢。 闲话休题。却说老王千户次早点齐人众,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军门请功。正待起⾝,忽见倭犯中一人,看定王兴,⾼声叫道:“随童,我是你旧主人,可来救我!”王兴假意认了一认,两下抱头而哭。因事体年远,老王千户也忘其所以了,忙唤王兴,问其缘故。王兴一一诉说:“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彼时寻觅不见,不意被倭贼掳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谁想他到认得小人,唤起小人的旧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释放我旧主人。小人便死在阶前,瞑目无怨。”说罢,放声大哭。众倭犯都一齐声冤起来,各道家乡姓氏,情节相似。老王千户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专,解在帅府,教他自行分辨。”王兴道:“求恩主将小人一齐解去,好做对证。”老王千户起初不允,被王兴哀求不过,只得允了。 当⽇将一十三名倭犯,连王兴解到帅府。普花元帅道:“既是倭犯,便行斩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个个⾼声叫冤起来,內中王兴也叫冤枉。王国雄便跪下去,将王兴所言事情,禀了一遍。普花元帅准信,就教王国雄押着一⼲倭犯,并王兴发到绍兴郡丞杨世道处,审明回报。 故元时节,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职,却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府事,最有权柄。那⽇,郡丞杨公升厅理事,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吏书站立如泥塑,军卒分开似木雕。 随你凶人好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饶。 老王千户奉帅府之命,亲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杨郡丞厅前,相见已毕,备言来历。杨公送出厅门,复归公座。先是王兴开口诉冤,那一班倭犯哀声动地。杨公问了王兴口词,先唤杨八老来审。杨八老将姓名家乡备细说了。杨郡丞问道:“既是盩厔县人,你族何姓?有子无子?”杨八老道:“族东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为商之时,孩儿年方七岁。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倭国,经今又十九年。自从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抚养得长大,算来该二十九岁了。老爷不信时,移文到盩…""县中,将三亲族姓名,一一对验,小人之冤可⽩矣。”再问王兴,所言皆同。众人只齐声叫冤。杨公一一细审,都是闽中百姓,同时被掳的。杨公沉昑半晌,喝道:“权且收监,待行文本处查明来历,方好释放。” 当下散堂,回衙见了⺟亲杨老夫人,口称怪事不绝。老夫人问道:“孩儿今⽇问何公事?口称怪异,何也?”杨公道:“有王千户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说起来都是我国中百姓,被倭奴掳去的,是个假倭,不是真倭。內中一人,姓杨名复,乃关中县人氏。他说二十一年前,别李氏,往漳浦经商。 三年之后,遭倭寇作,掳他到倭国去了。与临别之时,有儿年方七岁,到今算该二十九岁了。⺟亲常说孩儿七岁时,⽗亲往漳州为商,一去不回。他家乡姓名正与⽗亲相同,其子姓名,又分毫不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岁,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况且王千户有个家人王兴,一口认定是他旧主。那王兴说旧名随童,在漳浦军分散,又与我爷旧仆同名,所以称怪。”老夫人也不觉称道:“怪事,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颇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再行吊审,我在屏后听窃,是非顷刻可决。” 杨世道领命,次⽇重唤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细鞫。其言与昨无二。老夫人在屏后大叫道:“杨世道我儿!不须再问,则这个盩厔县人,正是你⽗亲!那王兴端的是随童了。”惊得郡丞杨世道手脚不迭,一跌跌下公座来,抱了杨八老放声大哭,请归后堂,王兴也随进来。当下⺟子夫三口,抱头而哭,分明是梦里相逢一般。则这随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个不耐烦,方才拜见⽗亲。随童也来磕头,认旧时主人、主⺟。 杨八老对儿子道:“我在倭国,夜夜对天祷告,只愿再转家乡,重会子。今⽇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荣贵,万千之喜。只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闽中百姓,与我同时被掳的,实出无奈。吾儿速与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杨世道领了⽗亲言语,便把一十二人尽行开放,又各赠回乡路费三两,众人谢恩不荆一面分付书吏写下文书,申复帅府;一面安排做庆贺筵席。衙內整备香汤,伏侍八老浴沐过了,通⾝换了新⾐,顶冠束带。杨世道娶得夫人张氏,出来拜见公公。一门骨⾁团圆,喜无限。 这一事闹遍了绍兴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说杨郡丞认了⽗亲,备下羊酒,特往称贺,定要请杨太公相见。杨复只得出来,见了檗公,叙礼已毕,分宾而坐。檗太守欣羡不已。杨郡丞置酒留款。饮酒中间,檗太守问杨太公何由久客闽中,以致此祸。杨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载便还乡,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岁,正招夫帮家过活。老夫⼊赘彼家,以此淹留三载。”檗公问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孕怀,生下一儿,两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问道:“所生令郞可曾取名?”八老不知太守姓名,便随口应道:“因是本县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德,要见两姓兄弟之意。算来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不知他⺟子存亡下落。”说罢,下泪如雨。檗太守也不尽。又饮了数杯,作别回去,与⺟亲檗老夫人说知如此如此:“他说在漳浦所娶檗家,与⺟亲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亲?”檗老夫人道:“你明⽇备个筵席,请他赴宴,待我屏后窥之,便见端的。” 次⽇,杨八老具个通家名帖,来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人在屏后偷看,那时八老⾐冠济楚,又不似先前倭贼样子,一发容易认了。檗老夫人听不多几句言语,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请你⽗亲进衙相见!”杨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儿不识亲颜,乞恕不孝之罪。”请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见,抱头而哭,与杨郡丞衙中无异。 正叙话间,杨郡丞遣随童到太守衙中,接⽗亲。听说太守也认了⽗亲,随童大惊,撞⼊私衙,见了檗老夫人,磕头相见。檗老夫人问起,方知就是随童。此时随童才叙出失散之后,遇了王百户始末由。阖门喜无限,檗太守娶蒋氏,也来拜见公公。檗公命重整筵席,请杨郡丞到来,备细说明。一守一丞,到此方认做的亲兄弟。当⽇连杨衙小夫人张氏都请过来,做个合家筵席,这一场喜非校分明是:苦尽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剑再合,合浦之珠复回。⾼年学究,忽然及第连科;乞食贫儿,蓦地发财掘蔵。寡妇得夫花发蕊,儿孤遇⽗草行。 喜胜他乡遇故知,如久旱逢甘雨。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杨八老在⽇本国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谁知前李氏所生孩儿杨世道,后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长大成人,中同年进士,又同选在绍兴一郡为官。今⽇天遣相逢,在枷锁中脫出命,就认了两位夫人,两个贵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阖郡员官尽知奇事,都来贺喜。老王千户也来称贺,已知王兴是杨家旧仆,不相争护。王兴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户家。老王千户奉承檗太守、杨郡丞,疾忙差人送王兴子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杨郡丞一齐备个文书,到普花元帅处,述其认⽗始末。普花元帅奏表朝廷,一门封赠。檗世德复姓归宗,仍叫杨世德。八老在任上安享荣华,寿登耆耋而终。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荣枯得失,尽是八字安排,不可強求。有诗为证: 才离地狱忽登天,二子双富贵全。 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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