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卷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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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警世通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9 | 更新时间:2017/3/27 |
卷三十二 |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冠万国仰垂⾐。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庒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京北。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而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了。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那三处? ⽇本关⽩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犯侵朝鲜,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本国关⽩作,犯侵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监之例。原来纳粟⼊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弟子,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生学。自开了这例,两京太生学各添至千人之外。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绍兴府人氏。⽗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舂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內,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雅,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似樱桃,何减⽩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內,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意,破家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上。那公子俊俏庞儿,存温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暮乐,终⽇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恋十娘颜⾊,终⽇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怒他起⾝。公子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娘老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费些小钱儿,把与娘老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心上。到替你这小人⽩⽩养着穷汉,教我⾐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娘老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內付与我,左手银,右手人。”若三⽇没有银时,老⾝也不管三十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出去。那时莫怪老⾝!”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忒近,限他十⽇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手,便限他一百⽇,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第十⽇没有银子,不⼲娘老之事。”十娘道:“若十⽇內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內措办。郞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姜⾝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只做束装起⾝,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満得此致。”起⾝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告别,众人到也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恋烟花,年许不归,⽗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到手,又去还脂粉钱,⽗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舂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舂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若十⽇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舂又道:“⾜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共是六⽇了。杜十娘连⽇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不得功夫,明⽇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看子婊,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三百之数么?”分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不敢进院。今⽇承命呼唤,忍聇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郞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郞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內蔵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郞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郞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万勿迟误!”十娘起⾝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舂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舂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舂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下谋之。”公子道:“倘得⽟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舂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之內,凑⾜一百五十两付公子道:“吾代为⾜下告债,非为⾜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还不⾜十⽇。十娘问道:“前⽇分毫难借,今⽇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便当随郞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于姊妹中借得⽩银二十两,郞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是第十⽇了。”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郞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內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尚未梳洗,随⾝旧⾐,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脫却金钩去,摆尾头摇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郞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郞君去,我等相见无⽇。何⽇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郞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郞君亦曾糀E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盛怒之下,若知娶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子天,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郞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郞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二人起⾝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舂,倒⾝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我夫妇必当重报。”遇舂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挂齿!”三人又饮了一⽇酒。次早,择了出行吉⽇,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郞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郞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及取钥开箱。公子有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郞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山⽔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之地矣。此情此德,⽩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流涕,十娘亦曲意慰抚。一路无话。 不一⽇,行至瓜州,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郞君言及,⾜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噤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訟E皆驻,响⼊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风昑鸾吹,不⾜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天香。魂摇心,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昑⾼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満山中⾼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昑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昑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港,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京北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室不⾜虑,所虑者老⽗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侨居苏杭,流连山⽔。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明以为何如?”孙富沉昑半晌,故作愀然之⾊,道:“小弟乍会之间,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満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弟子,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因而弃家,海內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不可不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花恋柳,挥金如土,异⽇必为弃家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中之疑,起⾝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妾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子分离,定然⽟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与公子小酌,竟⽇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见公子颜⾊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満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就枕,问道:“今⽇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郞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慰抚道:“妾与郞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将何底止?夫妇之难保,⽗子之伦又绝。⽇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郞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內之人,当局而。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郞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郞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付郞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时已四鼓,十娘即起⾝挑灯梳洗道:“今⽇之妆,乃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已晓。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数,分毫无慡,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內有李郞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內皆菗替小箱。十娘叫公子菗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菗一箱,乃⽟箫金管;又菗一箱,尽古⽟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菗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郞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奷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之计。自遇郞君,山盟海誓,⽩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蔵百宝,不下万金。将润⾊郞君之装,归见⽗⺟,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郞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郞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恨郞眼內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脫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郞君,郞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府,七魄悠悠⼊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愧悔,郁成狂疾,终⾝不痊。孙富自那⽇受惊,得病卧月余,终⽇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舂在京坐监完満,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舂启匣观看,內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舂厚赏渔人,留于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郞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概,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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