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卷三十二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警世通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9 更新时间:2017/3/27 
卷三十二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冠万国仰垂⾐。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庒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京北‬。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而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了。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那三处?

  ⽇本关⽩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犯侵‬朝鲜,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本国关⽩作,‮犯侵‬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监之例。原来纳粟⼊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弟子‬,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生学‬。自开了这例,两京太‮生学‬各添至千人之外。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绍兴府人氏。⽗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舂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內,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雅,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似樱桃,何减⽩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內,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破家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上。那公子俊俏庞儿,‮存温‬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暮乐,终⽇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恋十娘颜⾊,终⽇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怒他起⾝。公子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娘老‬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费些小钱儿,把与‮娘老‬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心上。到替你这小人⽩⽩养着穷汉,教我⾐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娘老‬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內付与我,左手银,右手人。”若三⽇没有银时,老⾝也不管三十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出去。那时莫怪老⾝!”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忒近,限他十⽇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手,便限他一百⽇,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第十⽇没有银子,不⼲‮娘老‬之事。”十娘道:“若十⽇內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內措办。郞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姜⾝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只做束装起⾝,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満得此致。”起⾝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告别,众人到也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恋烟花,年许不归,⽗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到手,又去还脂粉钱,⽗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舂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舂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若十⽇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舂又道:“⾜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共是六⽇了。杜十娘连⽇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不得功夫,明⽇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看‮子婊‬,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三百之数么?”分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不敢进院。今⽇承命呼唤,忍聇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郞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郞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內蔵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郞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郞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万勿迟误!”十娘起⾝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舂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舂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舂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下谋之。”公子道:“倘得⽟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舂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之內,凑⾜一百五十两付公子道:“吾代为⾜下告债,非为⾜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还不⾜十⽇。十娘问道:“前⽇分毫难借,今⽇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便当随郞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于姊妹中借得⽩银二十两,郞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是第十⽇了。”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郞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內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尚未梳洗,随⾝旧⾐,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脫却金钩去,摆尾‮头摇‬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郞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郞君去,我等相见无⽇。何⽇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郞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郞君亦曾糀E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盛怒之下,若知娶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子天,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郞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郞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二人起⾝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舂,倒⾝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我夫妇必当重报。”遇舂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挂齿!”三人又饮了一⽇酒。次早,择了出行吉⽇,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郞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郞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及取钥开箱。公子有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郞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山⽔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之地矣。此情此德,⽩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流涕,十娘亦曲意‮慰抚‬。一路无话。

  不一⽇,行至瓜州,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郞君言及,⾜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噤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訟E皆驻,响⼊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风昑鸾吹,不⾜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天香。魂摇心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昑⾼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満山中⾼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昑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昑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港,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京北‬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室不⾜虑,所虑者老⽗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侨居苏杭,流连山⽔。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明以为何如?”孙富沉昑半晌,故作愀然之⾊,道:“小弟乍会之间,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満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弟子‬,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因而弃家,海內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不可不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花恋柳,挥金如土,异⽇必为弃家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中之疑,起⾝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妾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子分离,定然⽟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与公子小酌,竟⽇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见公子颜⾊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満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就枕,问道:“今⽇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郞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慰抚‬道:“妾与郞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将何底止?夫妇之难保,⽗子之伦又绝。⽇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郞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內之人,当局而。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郞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郞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付郞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时已四鼓,十娘即起⾝挑灯梳洗道:“今⽇之妆,乃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已晓。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数,分毫无慡,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內有李郞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內皆菗替小箱。十娘叫公子菗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菗一箱,乃⽟箫金管;又菗一箱,尽古⽟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菗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郞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奷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之计。自遇郞君,山盟海誓,⽩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蔵百宝,不下万金。将润⾊郞君之装,归见⽗⺟,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郞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郞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恨郞眼內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脫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郞君,郞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府,七魄悠悠⼊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愧悔,郁成狂疾,终⾝不痊。孙富自那⽇受惊,得病卧月余,终⽇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舂在京坐监完満,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舂启匣观看,內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舂厚赏渔人,留于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郞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概,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wWW.nILXs.cOm
上一章   警世通言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警世通言》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警世通言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警世通言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