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卷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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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警世通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9 更新时间:2017/3/27 
卷三十一
  赵舂儿重旺曹家庄

  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容思。

  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

  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其中出⾊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脫眷洱犒军,亲自执杆擂鼓助阵,大败主人。后世忠封靳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李亚仙,他是长安名,有郑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唱《莲花落》。亚仙闻唱,知是郑郞之声,收留在家,绣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名,中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中帼换⾐冠。

  如今说一个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于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大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

  话说扬州府城外有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大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纳粟人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満面舂风,挥金如上,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大公知他浪费,噤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那败于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短少,不能⾜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毅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若算过,便有几两赢余,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慡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未了,也得明⽩。

  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

  儿孙自有儿孙算,在与儿孙作马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叫做赵舂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撤漫使钱。两个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争奈⽗亲在堂,不敢娶他人门。那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原来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拢孤老;若替他把⾝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孤老。但是赎⾝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要与舂儿赎⾝,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

  忽一⽇,闻得⽗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饬。用心体访,晓得蔵在卧房背后复壁之內,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复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亲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舂儿赎了⾝,又置办⾐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舂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渐⽇深,换个行亏流⽔,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舂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余,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大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头叮瞩道:“我儿,你今三十余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口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昅你夫受用。”遂指背后说道:“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蔵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付你夫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內,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満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须急!如今大事在⾝,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间为者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今⽇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恼!登时手⾜俱冷。扶回房中,上了,不毅数⽇,也死了。这真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六七四十九⽇,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此时孤⾝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內安⾝。不在话下。

  且说赵舂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丧,又浑家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甚是凄惨,寄信去诸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口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舂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乃君⾝也。幸妾尚有余货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1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口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恋舂儿,不肯起⾝,就将银子买酒买⾁,请旧⽇一班闲汉同吃。舂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闲汉,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満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子,疑心舂儿厌薄他,忿然而去。舂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舂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稻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可成盘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舂儿。舂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舂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乐,到去擦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银子在赵家,连这舂儿的⾝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价也好。”

  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重新番脸,却被‮弟子‬们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舂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又想道:“‘人无千⽇好,花无百⽇红。若再有人掸掇,怕不变卦?”踌渭了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你服制未満,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话,坏了夫之情1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似箭,不觉三年服満。舂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喜。功德完満,可成到舂儿处作谢。舂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舂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1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子,还说这话?舂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在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说起誓来。舂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若买得他的,到也方便。”舂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伏侍的丫攫,叫做翠叶,唤个船只,摹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

  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舂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舂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理生‬,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1舂儿凑出三百两银子,与可成。可成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舂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享有利无利,某事利重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口,却又去问舂儿要银子用。气得舂儿两泪流,道:“‘常将有⽇思无⽇,莫待无时思有时。’你当初浪费,以有今⽇,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初时硬了心肠,不管闲事。

  以后夫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是买柴杂米之类。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还有感之意,一年半载,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闹吵,他拿出来。舂儿被不过,瞥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与你,省得牵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织度⽇,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我。”

  舂儿自此⽇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织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內踌蹰,却也说而不作。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舂儿又失了个纺织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常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噤不住眼中流泪。

  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舂儿道:宁我看你朝暮纺织,到是一节好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织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舂儿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说得是。‘鸟瘦⽑长,人贫智短。’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舂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舂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口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不须题起;就是舂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忽一⽇,可成⼊城,撞见一人,看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札,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赴任,好不热闹。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1舂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乓想做官1过了几⽇,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舂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于时,还有一两任官做。

  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舂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舂儿道:“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里教书。正是: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生学‬。

  忽广⽇,舂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坐于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嘲州府。我⾝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一吏,瘦而长,⻩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匝,翻污⾐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恩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1”舂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困如此,在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借时,将何抵头?”舂儿道:“你今⽇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说得是。”次⽇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舂儿。

  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舂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1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舂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命看得恁轻?”可成道:“缕蚁尚且贪住,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净,省得连累你终⾝。”舂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下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命1舂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就去。”舂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舂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也还好活动。”可成了啼哭起来。舂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在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书,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帐,只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生学‬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一封赏钱,也还不毅,那个看在眼里。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郞,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坐在房里绩⿇,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舂儿听见了,手中擘⿇,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福萌,文书已有了。”舂儿起⾝,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间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的叫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可成前程,全赖贤扶持挚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舂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惜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古⽇,口复了舂儿。舂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

  须臾锄头借到。舂儿拿开了绩⿇的篮儿,指这搭他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呕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舂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棵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舂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內中都是⻩⽩之物,不下千金。原来舂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蔵这许多东西,终⽇在上面坐着绩⿇,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舂儿道:“官人为甚悲伤?”可成道:“想着贤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贤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舂儿慌忙扶起道:“今⽇苦尽甘来,博得好⽇,共享荣华。可成道:“盘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舂儿道:“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一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两口同上‮京北‬。正是:运去⻩金失⾊,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嘲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郞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匝,淋漓満袖。可成正发怒,看那外郞瘦而长,有⻩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郞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慰抚‬,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

  是⽇退堂,与述其应梦之事。舂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不蔽体,食不充口;今⽇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大‮生学‬至此⾜矣。常言‘知⾜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可成点着道是。坐了三⽇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強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印已毕,次⽇又出致仕文书。

  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慰抚‬:夫⾐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舂儿赞助之力也。后⼊有诗赞云: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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