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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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警世通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9 | 更新时间:2017/3/27 |
卷二十一 | |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 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呑六国汉登基。 百年光景无多⽇,昼夜追还是迟。 话说赵宋未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聇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 一⽇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间:“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但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赎武,,然蛮夷畏惧,称力強汉,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大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渲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市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惬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好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好相之手。乃致未年时穷势败,函傀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汉⾼溺爱于戚姬,唐宗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宮闱。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之君,所以⾼、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期宴罢,宠幸希疏。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挣挣的好汉,直道而行,一琊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 八百军州真帝主,一条杆显雄豪。 且说五代离有诗四句: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扰五十秋。 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时土字割裂,民无定主。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未,兀自有五国三镇。那五国? 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毋,蜀盂拒,南汉刘最。那三镇? 吴越钱佐,荆南⾼保融,湖南周行逢。 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內,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风为赵公子,又称为赵大郞。生得面如嘿⾎,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呑四海。专好结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沛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未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腆鳞。⻩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仅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病,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坐静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 金炉不动千年火,⽟盏长明万载灯。 行过多景楼⽟皇阁,一处处殿字崔鬼,制度宏敞。公子喝来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玩之有余。转到哪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宮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 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转⾝,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內。公予道:“暖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蔵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也好放心。”回⾝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坐静。莫出外闲行,原来⼲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 方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口中也不叫叔⽗,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于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內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內锁着个妇女在內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公于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內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来。景清晓得公予躁,还未敢明言,用缓同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人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內,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公于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于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強人来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 眉扫舂山,眸横秋⽔。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位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前调若成,分明強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 公子慰抚道:“小娘子,俺不比奷乏徒,你休得惊慌。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到此?倘有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公子还礼。女子先间:“尊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沛京赵公于。”女子道:“公子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获狡流下泪来。 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京娘,是蒲州解良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六岁。因随⽗亲来曲县还北岳香愿,路遇两个响马強人:一个叫做満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见京娘颜⾊,饶了他⽗亲命,掳掠到山神庙中。张周二強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议论了两三⽇,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內。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成亲,为庒寨夫人。那強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耝卤,险些冲撞了叔⽗。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強人所掳,俺今⽇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蒙娘。”京娘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乡千里之遥,奴家孤⾝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谢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 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那強人势大,官司噤捕他不得。你今⽇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某名字。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说罢,轮起浑铁齐眉,横着⾝子,向那殿上朱红桐子,狠的打一下“沥拉”一声,把菱花窗枯都打下来。再复一下,把那四扇子打个东倒西歪。唬得京娘战战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景情面如土⾊,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強人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来寻俺时,教他打蒲州一路来。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未三国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今⽇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法?”公子呵呵大笑道:“叔⽗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景清见他主意已决,问道、“贤侄几时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贤侄⾝于还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说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京娘道:“公子贵人,奴家怎敢扳⾼?”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过拜毡,京娘请恩人在上:“受小妹于一拜。”公于在傍还礼。京娘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京娘喜不尽。是夜直饮至更余,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 五更唱,景清起⾝安排早饭,又备些⼲粮牛脯,为路中之用。公子输了⾚以磷,将行李扎缚停当,嘱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妆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个雪帽,齐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贤侄,今⽇去不成,还要计较。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个车辆又费照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镣,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于道:“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辞,公子不允,只得上马。公于跨了刀,手执浑铁杆,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景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堤防。下手斩绝些,莫带累我观中之人。”公予道:“不妨,不妨。”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下脚步,紧紧相随。 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这⾚隐磷原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驰骤。一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兼之路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止行一百余里。 公于是⽇行到一个上冈之下,地名⻩茅店。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将哺,前途旷野,公子对京娘道:“此处安歇,明⽇早行罢。京娘道:“但凭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娘进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来贴着呆看。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小二道:“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万⽔,路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小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倘若強人知道,只好⽩⽩里送与他做庒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公子大怒骂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手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道:“恩兄忒躁了些。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则甚?”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点动人做饭。 京娘归房,房中阶有余光,还未点的”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于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那人道:“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卿卿哝哝的讲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于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火,带了刀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陨鳞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见有人来,务能的挣阀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于疑那汉子躲匿在內。步进看时,见一个⽩须老者,端坐于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模样卜 眼如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长。 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老者道:“《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老者道:“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喜。公子又间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蔵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子上坐,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生新两个強人,聚集噗罗,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做満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強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客人,不⾜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松林下屯扎。等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者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子谢道:“承教了。绰起⾝,依光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而⼊。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卫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內舀酒。公于出其不意,将铁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者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落,也打翻了。再复两,都结果了命。京娘大惊,救急不及。间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上⾊道:“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扎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 此时东方渐⽩,经过溜⽔桥边,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于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松林了。”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7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棚。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架住。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得公子怒起,双手举,喝声:“着!”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是。 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噗罗,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钻将出来,正着公子。公于知是強人,并不打话,举便打。周进来敌。约斗上二十余合,林子內唉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如金龙罩体,⽟蟒⾝,着似秋叶翻风,近着⾝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法了,被公于一打倒。众唆罗发声喊,都落荒跑。公子再复一,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哆罗,簇拥过⾚松林了。公于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哆罗见公子追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噗罗內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马快行。 约行四十余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要扶京娘下马上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的安排炊翼,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门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于慌忙跨进门內,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哗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这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満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老⾝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与他个⼲净,绝了清油观的祸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強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蔵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婆道:“仔细!有见成懈惦,饶口热⽔,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仍出后门,待乘马前去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今⽇为惧怕強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头。心生一计,复⾝到店家,大盼盼③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龙,出外看时,只见十余对刀,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 那満天飞张广儿骑着⾼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三五十唆罗,十来乘车辆簇拥。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強人出⼊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強贼看!”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来,早被公于一打翻。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于腾步到空阔处,与強人放对。斗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于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満天飞,今⽇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望脑后劈下,打做个⾁。可怜两个有名的強人,双双死于一⽇之內。正是:三魂渺渺“満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罗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沛京赵大郞,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都已剿除了,并不于众人之事。”众噗罗弃了刀,一齐拜倒在地,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于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于看见众噗罗中,陈名亦在其內,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与你地方除了二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 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于贼人?俺今⽇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将军若有所委,不避⽔火。”公于道:“俺在泞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內,可在太原府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作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罗分去为⾐食之资,各自还乡理生。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公于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于及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借花献佛,与贤妹庒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是夜,公子自取翼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于之恩:“当初红拂一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要自荐,又羞开口;待不说,他直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夜一不睡。不觉五更唱,公于起⾝伪乌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汲倚旋。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裳,软香温⽟,岂无情动之处。公子生刚直,尽心优待,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囚⽇,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昏以后,四字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噤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相逢,出⾝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俺是个坐怀不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败礼的吴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话。”京娘羞惭満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体怪妾多言,妾非污苟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死亦瞑目。”公子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琊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你若琊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于里步行相送。今⽇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流⽔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京娘虽住在小样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每⽇思想啼哭。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跟随。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查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噤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于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強人劫去,家门不幸。今⽇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准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戏调之言。今⽇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余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阅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翻,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耝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据,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栖脫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以鳞,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強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忽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奏时乖,遭逢強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力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罗汗中,悬梁自缢而死。 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辱凌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洁,把儿子痛骂一顿。兔不得买棺或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顾鳞,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于大喜,住了数臼,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大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大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使命寻得囚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茅店溜⽔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強,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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