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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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警世通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9 | 更新时间:2017/3/27 |
卷四 | |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悦,且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繁华眼底尘,淮事业锋去⾎。临潼会上胆气消,丹县里萧声绝。到来弱草胜舂花,运上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精⾐淡饭⾜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己毕,未⼊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代。蔵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下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奷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眈平帝,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了;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家国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已⾼,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谓是好琊之相,他⽇必天下。苏老泉见安石⾐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好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志一套新法来,即几件新法?农田法、⽔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之说:“天变不⾜畏,人言不⾜恤,祖宗之法不⾜守。”因他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业失。 一⽇,爱子王方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僧,设七七四十九⽇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第四十九⽇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內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方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満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司以儿⽗久居⾼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亲宜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也省了一⽇的咒署。”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饰之类,及所蔵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方冥福。择⽇辞朝起⾝,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送,或起夫防护,扰居民不便。若或怈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恤。言吾善者,不⾜为喜;道吾恶者,不⾜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手知悉。 自此⽔路无话。不觉二十余⽇,已到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情怀抑郁,人症复发。思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憧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只因⽔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憧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荆公道:“要在江宁,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餐餐不,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柏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瞻礼,尚未跨进殿槛,只见个壁外面粘着一幅⻩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讽天津杜字声。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土,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天津桥上,闻杜字之声,叹道:“天下从此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地气自南而北。洛旧无杜字,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蔵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夜一: 五鼓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来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余里,⽇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扶手,带得有清肺⼲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汾一瓯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付一张⽑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石灰画诗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奷》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琊言‘三不⾜’,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脫下一只方帛,将局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众人中火已毕。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二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宮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內一老叟扶杖走出,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琊识者轻。 強辨钨刑非正道,误餐鱼饵岂真情。 好谋己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餐,荆公也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 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郞?”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得以苟延残,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下,⽇以篓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子,逃于深山者,⽇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一教,那做保正的,⽇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好琊,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富弼、司马光、吕海、苏拭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 “老人家不可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好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奷贼王安石,与官人何⼲,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行。 又走十余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井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內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室。江居分付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內,看那老妪时,⾐衫蓝缕,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炫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诙叶涛。 四野逃亡空⽩屋,千年嗔说青苗。 想因过此未亲睹,夜一愁添雪鬓⽑。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偃卧,不能成寐,呑声暗位,两袖皆沾了。 将次天明,老抠起⾝,蓬着头同一⾚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妪取⽔,用木杓搅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罗,罗,罗,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王安石来。”群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了。⿇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失利,只得畜猪养,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故此民间怨恨新法,⼊于骨髓。畜养,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夜一愁添雪鬓⽑”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杀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浊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骨。近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梃,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荆公大骇,不等饭,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粮充饥,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佞佛,冀消罪愈。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方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终⽇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余,奄奄待尽,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为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疾⾰,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呕⾎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柑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谏因⾼位,只合终⾝翰苑中。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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