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卷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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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醒世恒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8 | 更新时间:2017/3/27 |
卷四十 | |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山蔵异宝山含秀,沙有⻩金沙放光。 好事若蔵人肺腑,言谈语话不寻常。 这四句诗单说着自古至今,有那一等怀才抱德,韬光晦迹的文人秀才,就比那奇珍异宝,良金美⽟,蔵于土泥之中,一旦出世,遇良工巧匠,切磋琢磨,方始成器,故秀才二字不可称。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凡人中有秀气,腹內有才识,出言吐语,自不一般,所以谓之不寻常。话说的,兀的说这才学则甚!因在下今⽇,要说一桩“风送滕王阁”的故事。那故事出在大唐⾼宗朝间,有一秀士姓王名,字子安,祖贯晋州龙门人氏,幼有大才,通贯九经,诗书満腹。时年一十三岁,常随⺟舅游于江湖。一⽇从金陵往九江,路经马当山下,此乃九江第一险处。怎见得?有陆鲁望《马当山铭》为证:山之险莫过于太行,⽔之险莫过于吕梁,合二险而为一,吾又闻乎马当。 王舟至马当,忽然风涛滚,碧波际天,云罩野,⽔响翻空。那船将次倾覆,満船的人尽皆恐惧,虔诚祷告江神,许愿保护。惟有王端坐船上,毫无惧⾊,朗朗读书。舟人怪异,问道:“満船之人,死在须臾,今郞君全无惧⾊,却是为何?”王笑道:“我命在天,岂在龙神!”舟人大惊道:“郞君勿出此言!”王道:“我当救此数人之命。”道罢,遂取纸笔,昑诗一首,掷于⽔中。须臾云收雾散,风浪俱息。其诗曰:唐圣非狂楚,江渊异汨罗。 平生仗忠节,今⽇任风波。 此时満船人相贺道:“郞君奇才,能动江神,乃得获安,不然,诸人皆不免⽔厄。”王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 众人深服其言。少顷,船皆泊岸,舟人视时,即马当山也,舟人皆登岸。王上岸,独自闲游。正行之间,只见当道路边,青松影里,绿桧中,见一古庙。王向前看时,上面有朱红漆牌金篆书字,写着:敕赐中源⽔府行宮。王一见,就⾝边取笔,昑诗一首于壁上。诗曰:马当山下泊孤舟,岸侧芦花簇翠流。 忽睹朱门斜半掩,层层瑞气锁清幽。 诗罢,走⼊庙中,四下看视,真个好座庙宇。怎见得?有诗为证:碧瓦连云起,朱门映⽇开。 一团金作栋,千片⽟为街。 帝子亲书额,名人手篆碑。 庇民兼护国,风雨应时来。 王行至神前,焚香祝告已毕,又赏玩江景多时。正归舟,忽于江⽔之际,见一老叟坐于块石之上,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神清气慡,貌若神仙。王见面异之,乃整⾐向前,与老人作揖。老叟道:“子非王乎?”王大惊道:“某与老叟素不相识,亦非亲旧,何以知名姓?”老叟道:“我知之久矣!”王知老叟不是凡人,随拱手立于块石之侧。老叟命同坐,王不敢,再三相让方坐。老叟道:“吾早来闻尔于船內作诗,义理可观。子有如此清才,何不进取,⾝达青霄之上;而困于家食,受此旅况之凄凉乎?”王答道:“家寒窘追,缺乏盘费,不能特达,以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 老叟道:“来⽇重佳节,洪都阎府君作《滕王阁记》。子有绝世之才,何不竟往献赋,可获资财数千,且能垂名后世。”王道:“此到洪都,有几多路程?”老叟道:“⽔路共七百余里。”王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达?”老叟道:“子但登舟,我当助清风一帆,使子明⽇早达洪都。”王再拜道:“敢问老丈,仙耶神耶?”老叟道:“吾即中源⽔君,适来山上之庙,便是我的香火。”王大惊,又拜道:“乃三尺童稚,一介寒儒,⾁眼凡夫,冒渎尊神,请勿见罪!”老叟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润笔之金,可以分惠。”王道:“果有所赠,岂敢自私?”老叟笑道:“吾戏言耳!”须叟有一舟至,老叟令王乘之。乃再拜,辞别老叟上船。方才解缆张帆,但见祥风缥缈,瑞气盘旋,红光罩岸,紫雾笼堤。王骇然回视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见:风声飒飒,浪势淙淙。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星飞。回头已失千山,眨眼如趋百里。晨未唱,须臾忽过鄱;漏鼓犹传,仿佛已临江右。这叫做: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顷刻天明,船头一望,果然已到洪都。王心下且惊且喜,分付舟人“只于此相等。”揽⾐登岸,徐步⼊城。看那洪都果然好景。有诗为证:洪都风景最繁华,仿佛参差十万家。 ⽔绿山蓝花似锦,连城带阁锁烟霞。 是⽇正是九月九⽇,王直诣帅府,正见本府阎都督果然开宴,遍请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会堂上。太守开筵命坐,酒果排列,佳肴満席,请各处来到名儒,分尊卑而坐。当⽇所坐之人,与阎公对席者,乃新除澧州牧学士宇文钧,其间亦有赴任官,亦有进士刘祥道、张禹锡等。其他文词超绝,抱⽟怀珠者百余人,皆是当世名儒。王年幼,坐于座末。 少顷,阎公起⾝,对诸儒道:“帝子旧阁,乃洪都绝景。 是以相屈诸公至此,求大才,作此《滕王阁记》,刻石为碑,以记后来,留万世佳名,使不失其胜迹。愿诸名士勿辞为幸!” 遂使左右朱⾐吏人,捧笔砚纸至诸儒之前。诸人不敢轻受,一个让一个,从上至下。却好轮到王面前,王更不推辞,慨然受之。満座之人,见年幼,却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视私语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无礼如是耶!”此时阎公见王受纸,心亦怏怏,遂起⾝更⾐,至一小厅之內。阎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长沙人也,姓吴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邀请诸儒作此记,若诸儒相让,则使吾婿作此文以光显门庭也。是何小子,辄敢欺在堂名儒,无分毫礼让!”分付吏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 良久,一吏报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此乃老生常谈,谁人不会!”一吏又报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报道:“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不语。又一吏报道。“物华天表,龙光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道:“此子意与吾相见也。”又一吏报道:“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邦,宾主接东南之美。”阎公心中微动,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数吏分驰报句,阎公暗暗称奇。又一吏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共长天一⾊。”阎公听罢,不觉以手拍几道:“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复出至座前。宾主诸儒,尽皆失⾊。阎公视王道:“观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邀上座。王辞道:“待俚语成篇,然后请教。”须臾文成,呈上阎公。公视之大喜,遂令左右,从上至下,遍示诸儒。一个个面如土⾊,莫不惊伏,不敢拟议一字。甚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为人称诵。阎公乃自携王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作也。吾当厚报。” 正说之间,忽有一人,离席而起,⾼声道:“是何三尺童稚,将先儒遗文伪言自己新作,瞒昧左右?当以盗论,兀自扬扬得意耶!”王闻言大惊。太守阎公举目视之,乃其婿吴子章也。子章道:“此乃旧文,吾收之久矣。”阎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诸儒不信,吾试念一遍。”当下子章遂对众客之前,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一字差错。念毕,座间诸儒失⾊,阎公亦疑,众犹豫不决。王听罢,颜⾊不变,徐徐说道:“观公之记问,不让杨修之学,子建之能,王平之阅市,张松之一览。”吴子章道:“乃是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又道:“公言先儒旧文,别有诗乎?”子章道:“无诗。”道罢,王遂起⾝离席,对诸儒问道:“此文果新文旧文乎?后有诗八句,诸公莫有记之者否?”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乃拂纸如飞,有如宿构。其诗曰:滕王⾼阁临江渚,珇⽟鸣銮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间诸儒、其婿吴子章看毕。王道:“此新文旧文乎?”子章见之,大惭惶恐而退。众宾齐起步向阎公道:“王子之作,令婿之记,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于是吴子章与王互相钦敬,満座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独留饮。 次⽇王告辞,阎公乃赐五百缣及⻩⽩酒器,共值千金。 拜谢辞归,阎公传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缆而行。但闻⽔声潺上,疾如风雨。诘旦,船复至马当山下,维舟泊岸。王将阎公所赠金帛,携至庙中,陈于中源⽔君之前,叩头称谢。起⾝,见壁上所题之诗,宛然如新。遂依前韵,复作诗一首:好风夜一送轻舟,倏忽征帆达上流。 深感神功知夙契,来生愿得伴清幽。 王题诗已毕,步出庙门,买牲牢酒礼以献,看岸边船已不见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正犹豫间,忽然祥云瑞霭,笼罩庙堂,香风起处,见一老人,坐于石矶之上,即前⽇所见中源⽔君。向前再拜,谢道:“前⽇得蒙上圣,助一帆之风,到于洪都,使得获厚利。当备牲牢酒礼至于庙下,拜谢尊神,以表吾心。”老人见说,俯首而笑:“子适来言供备牲牢者,何牢也?吾闻少牢者羊,太牢者牛。礼,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吾岂可以一帆风,而受子之厚献乎!吾⽔府以好生为德,杀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费子措置。适来观子庙下留题,有伴我清幽之意,吾亦甚喜。 但子命数未终,凡限未绝,更俟数年,吾当图相会耳。”王遂稽首拜谢道:“愿从尊命!然之寿算前程,可得闻乎?”老叟道:“寿算者府主之,不敢轻怈天机,而招祸。吾言子之穷通,无害也。吾观子之躯,神強而骨弱,气清体羸,况子脑骨亏陷,目睛不全,子虽有子建之才,⾼士之俊,终不能贵矣。况富贵乃神主之,人之一锺一粟,皆由分定,何况卿相乎?昔孔子大圣,为帝王师范,尚不免陈蔡之厄,所谓秀而不实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自有天曹注福,穷通寿夭,皆不⾜计矣!子切记之!”于是与作别。 叟行数步,复又走回,对王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过长芦之祠,当买帛,与我焚之。”王道:“此何由也?” 老叟道:“吾昔负长芦之神薄债未偿,子可与吾偿之。”王道:“非不舍,适来观上圣殿上金钱堆积如山,何不以此还之?”老叟道:“汝不知殿上之钱,皆是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辈,损人益己,克众成家,偶一过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献于庙。此乃枉物,譬如吾之赃矣,焉敢用哉!”王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风而去。 王骇然,仍携金帛之类,离马当出,趁船径往长芦,每思神所说“脑骨亏陷,目睛不全,终不能贵”心怀怏怏不乐。 船至长芦,正忘神叟所嘱化财还债之言,忽然寒风大作,雪浪翻空,群鸦绕船,噪声不绝。其鸦或歇桅橹,或落船头,船不能进。満船人莫不惊骇畏惧。王亦自骇然,乃问舟人:“此是何处?”舟人道:“此是长芦地方。”王听了,方想江神之言,遂焚香默祷江神,候风息上岸,买金钱答还。祝毕,香烟未绝,群鸦皆散,浪息风平,于是一船人莫不欣喜。次⽇舟人以船泊岸,王买金钱十万下船,复至夜来风起之处焚化,船乃前进。后来罗隐先生到此,曾作八句诗道:江神有意怜才子,倏忽威灵助去程。 一夕清风雷电疾,満碑佳句雪冰清。 直教丽藻传千古,不但雄名动两京。 不是明灵祐祠客,洪都佳景绝无声。 王亲远任海隅,策骑往省,至一驿舍,求暂歇。方询问驿吏,忽闻驿堂上一人口呼:“王君,久不拜见,今⽇何由至此?”王闻言大惊,视之略有面善,似曾相识,忘其姓名。只见其人道:“王君何忘乎?昔⽇洪府相会,学士宇文钧也。”大喜,乃整⾐而揖。遂邀王同坐。叙话间,命驿史献茶。茶罢,学士道:“某想昔⽇洪府之乐,安知今⽇有海道之忧,岂不悲哉!”王道:“学士因何至此?”学士道:“钧累任教授,后越阙为右司谏官。唐天子征⾼丽,钧直谏,触犯龙颜,将钧迁于海岛。千里独行,方悲寂寞,何期旅邸,得遇故人。某有《迁客诗》一首,为君诵之。”诗曰:万里为迁客,孤舟泛渺茫。 湖田多种藕,海岛半收粮。 愿遂归秦计,劳收辟瘴方。 每思缄口者,帝德在君旁。 王道:“有犯无隐,事君之礼。学士虽为迁客,直声播于千古矣!”遂答诗一首。诗曰:食禄只忧贫,何名是直臣! 能言真为国,获罪岂惭人。 海驿程程远,霜髯⽇⽇新。 史官如下笔,应也泪沾巾。 当夜二人互相昑咏至半夜,同宿于驿舍。次⽇学士置酒管待王毕,至第三⽇学士邀同行,俄然天⾊下雨,复留海驿。二人谈论,终⽇不倦。至第五⽇,方始天晴,二人同下海船,饮食宿卧,皆于一处。船开数⽇,至大洋深波之中,忽然狂风怒吼,怪浪波番,其舟在⽔,飘飘如一叶,似倾覆。舟人皆大恐。学士宇文钧心大惊骇,叹道:“远谪海隅,不想又遭风波,此实命也!”王面不改容,因述昔年马当山遇风始末,并叙中源⽔君两次相遇之语,真个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风波虽有,不⾜介意!谈论方终,却见波涛暂息,风浪不生,舟人皆喜。 満船之人,忽闻⽔上仙乐飘然而至,五⾊祥云从天降下,浮于⽔面,看看来到王船边。众人皆惊。只见祥云影里,幢幡宝盖,绛节旌旗,锦⾐对对,绣袄攒攒,花帽双双,朱⾐簇簇,两行摆开。前面有数十人,皆仙娥⽟女,仙⾐灼灼,⽟珇珊珊。前有一青⾐女童,手执碧符,遂呼王道:“奉娘娘之命,特来召子。”王愕然,问女童道:“娘娘是何人也?” 女童道:“乃掌天下⽔籍文簿、上仙⾼贵⽟女吴彩鸾便是。今于蓬莱方丈,翠华居止,其內有马当山⽔君,举子文章贯古今,特来请子同往蓬莱方丈,作词文记,以表篷莱之佳景。可速往。不可违娘娘之命!”王道:“与君人神异途,焉有相召之言?我闻生死分定于天,寿算乃府所主,岂有⽟女召我作文?何召之有?吾实不从。”道罢,女童道:“君如不去,中源⽔君必自至矣。” 道犹未了,只见一朵乌云,自东南角上而来,看看至近,到于船边,从空坠下;就⽔面之上,见一神人,头戴⻩罗包巾,⾝穿百花绣袍,手仗除妖七星剑,⾼声大叫:“王!吾奉蓬莱仙女敕,召汝作文词,何不往也?况中源⽔君亦在蓬莱赴会,今众仙等之久矣。子亦有仙骨之分,昔⽇你曾庙下题诗,愿伴清幽,岂可忘之!”王听言自思:“马当山中源⽔君曾言⽇后遇于海岛,岂非前定乎?”遂忻然道:“愿从命矣!”神人见说,遂召鬼卒,牵马来至舟侧。王甚喜,亦忘深渊,意为平地,乃回⾝与学士及満船之人作别,牵⾐出舱,望⽔面攀鞍上马。但见乌云惨惨,黑雾漫漫,云霄隐隐,満船之人及宇文钧学士无不惊骇。回视王,不知所在。须臾,雾散云收,风恬浪静,満船之人俱各无事,唯有王乃作神仙去矣! 从来才子是神仙,风送南昌岂偶然。 赋就滕王⾼阁句,便随仙仗伴中源。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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