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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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醒世恒言  作者:冯梦龙 书号:10228 更新时间:2017/3/27 
卷十九
  ⽩⽟娘忍苦成夫

  两眼乾坤旧恨,一腔今古闲愁。隋宮吴苑旧风流,寂寞斜渡口。兴到豪昑百首,醉余凭吊千秋。

  神仙迂怪总虚浮,只有纲常不朽。

  这首《西江月》词,是劝人力行仁义,扶植纲常。从古以来富贵空花,荣华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名传万古,随你负担小人,闻之起敬。今⽇且说义夫节妇:如宋弘不弃糟糠,罗敷不从使君,此一辈岂不是扶植纲常的?又如王允娶⾼门,预逐其妇;买臣室达太晚,见弃于,那一辈岂不是败坏纲常的?真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有诗为证:王允弃名遂损,买臣离妇志堪悲。

  夫本是鸳鸯鸟,一对栖时一对飞。

  话中单表宋末时,一个丈夫姓程,双名万里,表字鹏举,本贯彭城人氏。⽗亲程文业,官拜尚书。万里十六岁时,椿萱俱丧,十九岁以⽗荫补国子生员。生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好读书,兼习弓马。闻得元兵⽇盛,深以为忧,曾献战、守、和三策,以直言触忤时宰,恐其治罪,弃了童仆,单⾝潜地走出京都。却又不敢回乡,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马光祖。未到汉口,传说元将兀良哈歹统领精兵,长驱而⼊,势如破竹。程万里闻得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遂不敢前行。踌躇之际,天⾊已晚,但见:片片晚霞落⽇,行行倦鸟盼归巢。

  程万里想道:“且寻宿店,打听个实信,再作区处。”其夜,只闻得户外行人,奔走不绝,却都是上路逃难来的百姓,哭哭啼啼,耳不忍闻。程万里已知元兵迫近,夜半便起⾝,趁众同走。走到天明,方才省得忘记了包裹在客店中。来路已远,却又不好转去取讨,⾝边又没盘,腹中又饿,不免到村落中告乞一饭,又好挣扎路途。约莫走半里远近,忽然斜揷里一阵兵,直冲出来。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那枝兵不是别人,乃是元朝元帅兀良哈歹部下万户张猛的游兵。前锋哨探,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又无包裹,躲向树林中而去,料道必是个细作,追⼊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张万户营中。程万里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

  张万户见他面貌雄壮,留为家叮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每⽇间见元兵所过,残灭如秋风扫叶,心中暗暗悲痛,正是:宁为太平⽝,莫作离人。

  却说张万户乃兴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昔年在乡里间豪横,守将知得他名头,收在部下为偏裨之职。后来元兵犯境,杀了守将,叛归元朝。元主以其有献城之功,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屡立战功。今番从军⽇久,思想家里,写下一封家书,把那一路掳掠下金银财宝,装做一车,又将掳到人口男女,分做两处,差帐前两个将校,押送回家。可怜程万里远离乡土,随着家人,一路啼啼哭哭,直至兴元府,到了张万户家里,将校把家书金银,割明⽩,又令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贤慧,就各拨一个房户居住,每⽇差使伏侍。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覆去了。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经年余。

  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壮士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又过数⽇,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拣⾝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余都转卖与人。张万户唤家人来分忖道:“你等不幸生于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子,料必死于军之手。就是汝等,还有得遇我,所以尚在,逢着别个,死去几时了。今在此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子与你们,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一般富贵。若有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夫人又各赏几件⾐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

  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叙礼。程万里仔细看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望⽇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

  画堂花烛听呼,兀自含羞怯步。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幼在宅中长大的么?”那女子见问,沉昑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把袖子与他拭了,问道:“娘子为何掉泪?”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小字⽟娘,⽗亲⽩忠,官为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定府。不意余制置⾝亡,元将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亲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帅怒我⽗守城抗拒,将妾一门抄戮。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免诛,带归家中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为所掳?”程万里见说亦是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把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说与。两下凄惨一场,却已二鼓。夫解⾐就枕。‮夜一‬恩情,十分美満。明早,起⾝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已毕,⽟娘原到里边去了。程万里感张万户之德,一切⼲办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国,⾝为下,玷宗辱祖,可不忠孝两虚!待乘间逃归,又无方便,长叹一声,潸潸泪下。正在自悲自叹之际,却好⽟娘自內而出。万里慌忙拭泪相,容颜惨淡,余涕尚存。⽟娘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当下挑灯共坐,叩其不乐之故。万里是个把细的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自古道:夫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強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道:“没有甚事!”⽟娘情知他有含糊隐匿之情,更不去问他。直至掩户息灯,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开言道:“程郞,妾有一言,⽇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郞君有不乐之⾊,妾已猜其八九。郞君何用相瞒!”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疑。”⽟娘道:“妾观郞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子!”

  程万里见子说出恁般说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便道:“岂有此理!我为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子配我,此恩天⾼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娘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

  到明早起⾝,程万里思想:“张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偏要当面说破,固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办走路。”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道:“禀老爹,夜来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已死,亲戚又无,只此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即唤出⽟娘骂道:“你这婢!当初你⽗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命,又恐为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婢打一百⽪鞭。那⽟娘満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去取索子家法,将⽟娘一索捆翻。正是: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子,心中懊悔道:“原来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得丈夫发怒,要打⽟娘,急走出来救护。原来⽟娘自到他家,因德温柔,举止闲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他的。名虽为婢,相待却像亲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故此前晚就配与为。今⽇见说要打他,不知因甚缘故,特地自己出来。见家人正待要动手,夫人止住,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娘?”张万户把程万里所说之事,告与夫人。夫人叫过⽟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娘并不回言,但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道:“相公,⽟娘年纪甚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老⾝份上,姑恕这次罢。”张万户道:“既夫人讨饶,且恕这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罚。”⽟娘含泪叩谢而去。张万户唤过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万里満口称谢,走到外边,心中又想道:“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怎么这样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刚开口讨饶,便一下不打?况夫人在里面,那里晓得这般快就出来护救?且喜昨夜不曾说别的言语还好。”

  到了晚间,⽟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发是试我了。”说话越加谨慎。又过了三⽇,那晚,⽟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着,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诚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细观君才貌,必为大器,为何还不早图去计?若恋恋于此,终作人奴,亦有何望!”

  程万里见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恁般嗔责,他岂不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又教他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也不回言,径自收拾而卧。

  到明早,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不好十分催,暗想道:“这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久恩深,被这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婢两次三番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子,方才明⽩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就把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娘,连忙教闪过一边,起⾝相,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娘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气耝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惜,但君堂堂仪表,甘为下,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贤良言指,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

  程万里见子恁般情真,又思明⽇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明⽇主人将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

  ⽟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未明,即便起⾝梳洗。⽟娘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蔵。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户道:“你这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的这婢便了。”⽟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

  ⽟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比及夫人知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诚恐他害了⽟娘命。今⽇脫离虎口,到也繇他。

  且说两个家人,引⽟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娘生得端正,⾝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与张万户家人,将⽟娘领回家去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又要把子配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也与老爷争气。”

  光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思量要差一个能⼲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脫⾝去罢,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起⾝。程万里打叠行李,把⽟娘绣鞋,都蔵好了。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付明⽩,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子与他盘

  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了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阁。不期一⽇,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故此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

  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脫⾝,心中无计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在饭店上生起病来。

  程万里心中喜:“正合我意!”要就走,却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盘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忖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我先往那里公⼲回来,与他一齐起⾝。”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鳌鱼脫却金钩去,摆尾‮头摇‬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

  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亲的门生,就馆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挚,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了数⽇,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公⼲,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

  张进恐怕连他⾐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尽皆取去,其余⾐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门下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

  有⽇拿住,教他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夜想念⽟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无人之境。

  得宋末帝奔⼊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俱加‮级三‬。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子消息,不题。

  且说娶⽟娘那人,是市上开‮店酒‬的顾大郞,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两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郞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娘人物美丽,格‮存温‬,心下喜,就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只是姊妹相称便了。”⽟娘道:“婢子乃下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酒。”⽟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

  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见辱,有死而已!”

  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娘道:“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

  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娘随至房中。他夫对坐而饮,⽟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饮至夜半,顾大郞吃得大醉,⾐也不脫,向上睡了。⽟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而睡。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纺绩。⽟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

  一连数⽇如此,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郞见他不肯向前,⽇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娘‮戏调‬。⽟娘严声厉⾊。顾大郞惧怕浑家知得笑话,不敢则声。过了数⽇,忍耐不过,一⽇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夜一‬,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郞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

  到晚间,⽟娘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明⽇做罢。”⽟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甚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

  ⽟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郞悄悄的到他铺上,轻轻揭开被,挨进⾝子,把他⾝上一摸,却原来和⾐而卧。顾大郞即便与他解脫⾐裳。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郞急,把他扯。才扯断得一条带子,⽟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郞双手抱住,那里肯放。⽟娘喊杀人,顾大郞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假做睡着,声也不则。⽟娘摔脫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休。只怕那时破家产,连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郞见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上睡了。⽟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強,反认为义女。⽟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而卧,⽇夜辛勤纺织。

  约有一年,⽟娘估计积成布匹,比⾝价已有二倍,将来与顾大郞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強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娘本聪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脫⾝走逃。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蔵于贴⾁。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喜,早晚诵经祈保。又感顾大郞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往市中,访到顾大郞家里。那时顾大郞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店也收了,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外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而睡。

  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他立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价,要去出家。我老夫不好強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蔵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

  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见了,倒⾝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寻见主⺟,即到任所相会。望主⺟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倩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民下。

  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剩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

  那时満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娘不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员官‬将张万户夫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氏一门老校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娘更⾐,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

  府县官俱随于后。⽟娘又分忖: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

  路上鼓乐喧阗,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庆喜。⽟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

  ⽟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员官‬知得,都来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満街结彩,香花灯烛相,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明⽇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次⽇,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六⽇夫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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